尚刚:中国最重要的工艺美术其实是丝绸

尚刚教授给学生上完课回来,首先坐到书桌前静静地抽一支烟。他身材高大,形容儒雅,言谈似低吟,在清华学子的印象里“有前辈学人遗风”。书桌上和书橱里分别放着恩师田自秉和父亲尚爱松的相片,年深日久,依然笑貌如新,昭示着一脉深厚的学术传承。

宋承翰 摄

尚刚  中国古代工艺美术史家,1952年生。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导、院学术委员会主任。著有《古物新知》《天工开物》《中国工艺美术史新编》《极简中国工艺美术史》等。

尚刚教授给学生上完课回来,首先坐到书桌前静静地抽一支烟。他身材高大,形容儒雅,言谈似低吟,在清华学子的印象里“有前辈学人遗风”。书桌上和书橱里分别放着恩师田自秉和父亲尚爱松的相片,年深日久,依然笑貌如新,昭示着一脉深厚的学术传承。

尚刚1952年出生于北京的书香世家。父亲尚爱松“有学术,善言谈,美仪容,儒雅平和”,是老一辈杰出的美术史学者。尚刚青年时经历上山下乡,后追随父亲的脚步,又经田自秉等老师点拨,步入工艺美术史学术研究的堂奥。他早已著作等身:《唐代工艺美术史》《元代工艺美术史》《隋唐五代工艺美术史》等专著在学界影响深远。2019年由活字文化策划出版的《给孩子的国宝》,是他第一部写给孩子的工艺美术史著作。

“工艺美术的主体是日用品,其次才是欣赏品。不过,在日用和欣赏之间,从来没有清晰的界线。”“工艺美术的创作就像戴着镣铐跳舞,实用束缚了庸人,也玉成了巧匠。巧匠的姓名虽然大多失传,但无数作品都是纪念他们智慧和才华的丰碑。”

他说话的时候,镜片背后闪烁着机警。而他的文字相对于枯索的学术文章,显得更加灵动典丽。譬如《给孩子的国宝》一书里的“织绣编”,从马王堆素纱单衣说起,写到联珠纹与宝相花锦,清雅的宋代纱罗,精美的满池娇纹刺绣,再到紧密厚重的元锦,优雅隽永的顾绣,一路娓娓道来,直是金梭银线,云霞满纸。

有时候又拿今人的审美与古人相比照,透露作者的私心偏爱,十分有趣。譬如“玉石编”里,提到今之“绿色纯净浓艳而又透明的翡翠,售价高昂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随即话锋一转,说玉石温润,引人遐想,而翡翠透明,有“一览无遗”之嫌,是以“君子比德于玉,而不能比德于翠”。

来到尚刚教授的书房,看到书橱中一排排古籍,有正史、政书、笔记、地志,也有汉唐宋元等诗文总集,才知道他的如许学识、如许辞彩从何而来。他告诉南都记者,正史中对于一个朝代整体生活的记载,为工艺美术史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可靠的材料。他自己也正是从读《元史》入手,完成了硕士论文《元代的工艺美术》的写作,厘清了当年学界对于元代工艺美术的普遍误解。

他坐在办公室外的靠背椅上让我们拍照,深灰的套头毛衫,背后是被粉笔晕染的黑板和空荡荡的走廊,一时间显出难以言状的清寂。人们只羡慕象牙塔内的安适,却不知学术原本就是清冷的事业。尚刚说:“只要是研究,只要是工作,就没有乐趣,主要是‘苦’。做学术本身这个过程很痛苦,乐趣是在解决问题以后,但很短暂。”

南都:您自己拥有的书籍大概有几种类型?

尚刚:我自己的书大概有这么几个部分。一个是古籍,现在我们所说的古籍都是那种新出的排印古籍,比如《全宋文》《二十四史》……之类。再一类就是跟考古相关的,比如一些考古报告,还有一些杂志,比如《文物》《考古》《考古与文物》《故宫博物院院刊》。再一类就是图录和一些大型的画册,画册著录的主要是一些古代的文物,比如《美术全集》《出土陶瓷全集》,还包括一些展览的图录,现在的大型展览都会印图录。再一类的就是当今的学术研究著作。大致就是这么四类。

南都:日常翻阅最多的是哪些书籍?

尚刚:花费时间最长的应该是古籍。

南都:古籍跟您的专业相关度大吗?

尚刚:古籍跟我的专业的相关度特别大,要不然我不会花费这么大气力。因为我们做艺术史,材料是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实物,一部分是文献。实物这方面倚仗的主要是考古发掘的资料,因为它们来历比较可靠、时代相对明确,可以用于学术研究。再有一些传世文物也是比较重要的。我们现在的做法是,要在全面掌握资料的基础之上再去做研究。我们尽管掌握了大量的图像资料,但是这些还不能建设客观的艺术史。因为现在保存下来的东西只是古代的一小部分,还有很多东西是没有保存下来的。现在我们看到的只是古代的冰山一角。如果做研究,不能只研究现存的实物,还应该关注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东西。这些知识从哪里来?可能只能从文献里得到。而且,实物本身是不能说话的。它不能自己解说自己的地位、自己的意义、自己的来历。这主要靠古籍来证明。

所以,历史文献既是补充现在实物欠缺的唯一的历史来源,而且它也是解说现存实物的唯一的历史根据。做文献,对艺术来说有很重要的意义。

做学问也像做人,首先要尊重别人、尊重文献,而后再补足、修正他人研究、文献记载提供的知识,不能专门以挑剔别人、挑剔文献为业。就是说,要做君子之学,不做小人之学。

南都:您现在手里有没有比较有纪念意义的书籍?

尚刚:我家里有很多父亲留下的藏书。父亲的学术不仅包含了美术史、绘画史,他还做思想史和文学史。所以家里很多书跟思想史、文学史有关系。纪念意义,我现在想到的就这一种。我父亲的恩师是著名的学者徐旭生,1927年,中国学者和瑞典的斯文·赫定博士等合作,组成了中国西北考察团,徐旭生先生是考察团的中方团长。考察之后,他出版了《徐旭生西游日记》,这个日记的第一版我还有。这部书三册,是比较珍贵的。我不是说价钱珍贵。因为家里还有少量古籍,说起来比它贵多了。但我父亲对他的老师感情很深,这个书又是第一版,印数很少,是对我父亲有纪念意义的。

对我来说,比较有纪念意义的就是《元史》。我的硕士论文做的是元代的工艺美术,起因就是我读了《元史》。因为在读《元史》的同时,我还系统地读了当年的《文物》《考古》杂志。我知道了当年的人对元代的工艺美术是怎么认识的。我发现《元史》里关于工艺美术的史料特别多,而它的很多记载跟学者的议论是有出入的,不少评价甚至是相反的。这让我决意以元代工艺美术为硕士论文选题。读这本书也决定了我以后的学术路数:一个是注重实物史料的搜集,再一个对古代文献格外重视。古代文献中有一些是十分重要的。比如说正史,因为它系统地记录前一个朝代的整体情况。这个在我看来是基本的史料。当然还存在其他的基本史料,只不过《元史》是我最早读的。这部书我读过几遍,伴随自己的成长,每次都有新收获。

南都:您刚才说《元史》的记载和当时对工艺美术的议论有出入,这个出入的地方在哪里?

尚刚:应该说,当年的艺术史学者还没有人系统地读过史料。比如说丝绸。丝绸的出土量很小,也很难保存,但它又非常重要。如果仅凭实物的话,是得不到这个认识的。但文献记录了古代丝绸的生产规模很大,工艺精湛、产量很高。以前我们做工艺美术的时候,总是把陶瓷放在最前面,好像它最重要。我做工艺美术是按照重要性来排的,丝绸被我放在最前面。这只是一个例子。

从俄罗斯带回来一百公斤以上的书

南都:您年轻时候在北京有哪些比较喜欢去的买书和淘书的地方?

尚刚:小时候,父亲倒是常带我去琉璃厂。但是当年我对琉璃厂毫无好感,那些书我也看不懂,我只是忍耐着去陪父亲。在我自己大量买书的时候,一个是去琉璃厂,再一个是去北京每年一次的书市。在琉璃厂,主要是买古籍,在书市,主要是买图录,我去得比较多的是劳动人民文化宫的书市。

南都:1986-1987年您去莫斯科留学,有没有从当地买一些原版书回来?

尚刚:买了不少。当时我买了得有一百公斤以上的书。回来的时候不能坐飞机,只能坐火车。当时从莫斯科到北京,得有六夜五天。去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化纤材料的箱子,回来的时候带了很多纸箱子。那时,苏联纺织品质量差,我把能卖的衣服都卖了,再不让我回国,我就得冻死在莫斯科,用换来的钱补充买书资金。买来的书都是和艺术有关的,很大部分是关于中亚的考古和艺术史的书。还有少量的大型艺术史,我这个办公室里就有一套。还有一本《粟特银器》,这书最近被翻译成中文了。这书出版时,前面是俄文,后面是英文,俄文是全文,英文是节本,现在出的中文版是照英文翻的。其实这本书我在留学的时候翻译过,前些年有出版社要,我没给。目前《粟特银器》的原版书可能国内就这一本,是1971年莫斯科科学出版社出的,作者是马尔沙克。现在马尔沙克被有些中国学者捧为中亚考古学之父,但中亚考古学的肇始比他早得多,他只是非常有成就。

孩子只是目标读者的一部分

南都:您以前也出过很多关于工艺美术的专著,这本书的写法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尚刚:专著的语言需要简洁明了,我是希望能少一个字就少一个字。这本书显然不能这么写。专著是给大人写的,给内行写的。《给孩子的国宝》是给孩子写的,希望能写得更加口语化一点,让读者看得更明白一点。说是写给孩子的,但孩子只是我的目标读者的一部分,还有一般的成人爱好者。这两类人加起来是我的目标读者。

写法上呢,我以前都按时序写,没有这么分门类写过,这次我是陶瓷、金属、玉石、织绣、漆木、其他,分门类写的。当然现在的门类排列改变了我的初衷,本来丝绸应该排在第一位。因为如果写古代,就应该按照在当年的重要性依次去写各个门类,而不是按照今天的关注去写。但是最初的编辑一再劝说把陶瓷放在第一位,其实我特别不情愿。这书主要是按照小专题写的。每一篇的文字是2000字左右,一共是三十几个小专题,插图不到200幅。

南都:书里很多文物还是普通观众在博物馆能够看到的。您在序言里也说到,古代的工艺美术和艺术不一样,它同百姓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但是书里重点介绍的主要是特别精彩的作品,这是为什么?

尚刚:因为工艺美术品虽然包含着所有的日常生活的物品,可是一旦进入艺术史,只能选择精品。精品往往和上层人物相关,无法直接反映普通民众的全部取向。尽管如此,社会的审美取向还是由上层人物引领的,在材料和工艺上,古代作品虽然有粗和精的区别,但时代的艺术追求还是大体趋同的。再者说,要是主要以老百姓用的瓶瓶罐罐做插图,也不好看,更显示不出“国宝”的意味。

(来源:南方都市报)

网络编辑:柔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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