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 武汉十八年 | 封面人物

18年深耕湖北,位列“晚清四大名臣”的张之洞在武汉创制了中国第一个兼及工业、教育、军事、交通的全方位区域近代化模式,极大地推动了中国历史进程,并从实践探索到理论总结,做好了成为“清末新政”总设计师的一切准备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发自:上海

责任编辑:周建平

1898年9月22日(戊戌年八月初七),湖南巡抚陈宝箴在反复斟酌思量之下,给京中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发了一份电奏。

在这份电文里,他先赞美光绪帝“锐意维新,旁求俊彦”,然而如今国家“危疑等决,外患方殷”,需要“通识远谋,老成重望,更事多而虑患密者”来参决机要、宏济艰难。他于是请朝廷召他的老上司、正在湖广总督任上的张之洞入值军机处。

此时,远在长沙的陈宝箴不知京城已发生政变、光绪帝被软禁。在百日维新的纷乱中,这位稳健的改革派已经觉察到京中新政的某种乱象,以及中枢机构应对的乏力。

陈宝箴并不是唯一怀有这样想法的人。当戊戌变法迅速走入高潮,短短数日里朝中共有七份条陈,奏请光绪帝急召张之洞进京主持新政大局——他们都觉察到京城中的危险信号,认为急需一枚定海神针来坐镇京师,收拾新政之纷乱局面。

在为政局忧心忡忡的各派人士眼中,有能力充当这枚“神针”的最合适人选,就是人在湖北武昌的张之洞。

早在变法还未启动的阴历三月,极为顽固保守的体仁阁大学士徐桐就向慈禧太后提议,请调张之洞“来京面询机宜”。慈禧遂电旨召张之洞进京“面询”。数日后,光绪帝也下电旨催他赶紧“来京陛见”。

接连收到朝廷催促入京的电旨,张之洞十分勉强。在回电里,他小心翼翼试探“圣意”——先是解释湖北任上事务繁忙、责任重大,自己不方便脱身;然后说自己如今健康欠佳,大任难当;最后又问朝廷究竟有何垂询之事,自己可以随时“筹拟上陈”云云。

这番明显的推托,惹得年轻的光绪帝十分火冒。他立刻再下电旨,命张之洞闻命即行,“何得托故迁延。”张之洞只得赶紧起身。谁知人刚离开武昌,沙市事件爆发。三月廿五,张之洞刚刚抵达上海码头,就接到皇帝发来的电旨,命他立刻折返回去处理此案,等“地方一律安清再来京”。

等张之洞处理完沙市事件,百日维新已进入暗流涌动的高潮阶段。9月21日,慈禧发动政变,软禁光绪帝于西苑瀛台,抓捕维新党人,并以光绪帝的名义宣布再次“训政”。

在那个时代,入阁拜相、进入帝国中枢,是每一个进入仕途的儒生事业的最高目标。以“安邦治国”为己任的张之洞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入京呢?

1895年,张之洞与美籍友人合影

“一枝一节之事”

这不是张之洞在湖广总督任上第一次“婉拒”进京。

早在1898年戊戌变法前,朝中有关召张之洞入阁的呼声就很高。但在给好友、湖南巡抚陈宝箴的电报里,张之洞坦露自己内心的想法:自觉在京“无益于时局”,宁愿呆在湖北把“一枝一节之事”办好。

此时,他已在湖北第九个年头。1889年调任两湖以来,这位“洋务新秀”在湖北轰轰烈烈地推动新政,办洋务企业、开新式学堂、开矿、操练新军、筹建新铁路。这些新事业的摊子,有的刚开了个头,有的正在半道中。

自1889年从两广总督调补湖广总督,到1907年9月赴京入参军机,张之洞在湖北整整18年,其间只有两次因代刘坤一署理两江总督之职而短暂离开过武汉。 

18年深耕于湖北,这在封疆大吏调动频繁的清代是绝无仅有的。这位对清末政局有着重大影响的政治家,以湖北武汉为自己的施政舞台,展开了一名儒生治国安邦的人生抱负,披荆斩棘、锐意进取,以全方位的近代追求创制了堪称典范的区域现代化模式,并逐渐取代李鸿章,成为后来居上的中国早期现代化开拓者。

从50岁到70岁,正是一名政治家经验成熟的年纪。湖北武汉之于张之洞,张之洞之于湖北武汉,堪称浓墨重彩的历史际遇。

1909年在京中主持中枢时,张之洞在病中回顾自己在湖北推行的一系列新政,也颇为自负:“余历任两湖,于军、政、学务颇立基础,其一切办理新政有得有失,虽不免有虚耗度支之举,而耿耿寸衷,实堪自问。”

从“青牛角”到洋务殿军

张之洞,字孝达,号香涛,祖籍直隶南皮,因为他出任过总督,故人也呼之为“张香帅”。1837年(道光十七年)9月2日,他诞于贵州兴义府官舍,是知府张锳的第四子。张之洞祖上四代做的都是知县一类的中下层官职。其父张锳举人出身,以“大挑”入黔补任知县,做过县官、知府等,以廉洁、善听讼、严治盗等在地方有清名。

张之洞很有点像中国传统戏文里“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大男主,13岁应童生试即摘得第一,15岁荣登解元(顺天府乡试第一),26岁会试高中一等第一,随后殿试被慈禧钦点为探花。如果不是其间为父守孝,以及因族兄张之万出任科考官而回避停考数年,这份金榜题名的纪录也许还可以更夺目一些。少年张之洞在科场上的顺风顺水,引来世人艳羡的目光,当时社会上流传着“近日科名之早者,盛推南皮张香涛”一语。

第二次鸦片战争结束后,大清帝国步入最后一个“中兴时代”。一是湘淮势力崛起,成功剿灭太平天国、捻军和回民叛乱;二是恭亲王奕䜣领班总理衙门和军机处,清廷和西方列强的关系进入相对缓和期;三是以曾国藩、李鸿章为首的实力派开始推行“自强、求富”的洋务运动。

其间,身为翰林的张之洞在京城过着“清流雅望”的悠闲生活。他常常与潘祖荫、王懿荣、吴大激、陈宝琛、李慈铭、王闿运等京师“词流名彦”往来唱和,踏青登高,访先贤,寻故址,品藻人物,纵论古今。他和“清流党”的另一位健将、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关系最为亲厚,两人一同成为中坚,被戏称为两只“青牛角”。 

“清流”原喻指德行高洁、勇于言事的有名望的士大夫。1870年代,当时的军机大臣李鸿藻因为军机处的洋务派占了多数,感到力单势孤,于是聚拢一批御史和翰林在自己周围,以壮声势。这些“台谏词垣”标榜风节,上书言事,评议时政,以经世匡时为己任,时有“清流党”之称。他们有不畏权贵、不计祸福、敢于犯颜直谏的风骨,但也有好为空言、不识时务的一面,共同的特点是政治上偏保守,主张对外强硬。

当时朝中正是“两宫垂帘,亲王议政”的权力格局,慈禧一边重用李鸿章等洋务派以推行“自强、求富”路线。另一方面,为了防止洋务派一派“坐大”,她也常利用清流党来牵制、打压恭亲王奕䜣和李鸿章等人。

在李鸿章、恭亲王奕䜣这些手握实权的躬身入局者眼中,这些个清流党就是好清谈、在局外空指手画脚的“误国书生”。李鸿章在暮年曾愤激地说:“言官制度最足坏事。此辈皆少年新进,毫不更事,亦不考究国家利害,但信口开河,藉此以出露头角;而国家大事,已为之阻挠不少。天下事,为之而后难,行之而后知。有许多言官,遇事弹纠,放言高论,后来放了外任,负到实在事责,从前芒角,立时收敛。”这番忿言的末一句,针对的正是张之洞。

在京城做“清流”期间,张之洞通过平反“四川东乡冤案”、“庚辰午门案”、“修正伊犁条约”等几件大事,名声大噪,并赢得慈禧对他的赏识和信任。他一生宦途的际遇和转折,都和慈禧有着莫大关联。

1871年,新疆发生回民起义,沙俄借机占据了伊犁、乌鲁木齐等九座城。1876年,左宗棠率军西征平乱,成功收复了除俄占伊犁以外的全部领土。清政府于是派崇厚为全权大臣,出使俄国,谈判收回伊犁等九城。但崇厚在未得到总理衙门许可的情形下,擅自做主与俄罗斯签订《里瓦几亚条约》,把伊犁周边大片土地割让给了俄国,也就是把左宗棠辛苦打仗夺回来的领土全都卖了出去。

消息传到北京,朝野哗然,“改约”的呼声四起。只有李鸿章一人对“改约”持反对意见——理由是“此次崇厚出使系奉旨给予全权便宜行事之谕,不可谓无立约定议之权。若先允后翻,其曲在我”。

但李鸿章也有自己的“私心”。当时,清廷有“海防与塞防之争”的大论战,李鸿章是持海防论调者。在国力羸弱、资源有限的情况下,他希望朝廷放弃塞防,把国防重心放到他一手筹建的北洋水师上。

1900年,李鸿章在天津

在清流党人的抨击反对声中,张之洞是最认真的一个,他随后上呈《熟权俄约利害折》,陈述《伊犁条约》之大害,以及如何争取“改议”的对策。他还对李鸿章进行了一番旁敲侧击——说他高勋重寄,每年花几百万两银子造枪炮、养淮军,不正是为了今日一时之用么。如果不能一战,要这样的重臣何用?

这份折子显然触动了两宫皇太后的心。她们随后单独召见他面询对策,并下令,让他随时可以到总理衙门献议,以备咨询;将崇厚革职下狱,定斩监候,并派出曾国藩之子、驻英使臣曾纪泽赴俄重议条约。最终,曾纪泽代表清政府与俄国重修条约,为大清争取回来部分被割让的领土,挽回了利权。

在清廷和俄国为改约交涉的一年中,张之洞前前后后上了二十多道折子,陈利弊得失,建言献策。客观地说,这些献策大多只是书生意气的空谈阔论,但是张之洞对朝廷和国事的忠心和用心,赢得了慈禧对他的青眼。很快,他由一名六品翰林成为二品的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成为京城高等官员中的一份子。

如果止步于此,张之洞很可能就是李鸿藻、翁同龢一类的清流人物,以学识、清望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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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编辑:解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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