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深的学问, 都是要回到自己的生命体验当中去”

《孟子》里有一句很有名的话,他说“待文王而后兴,凡民也”,“凡民”是指一般的老百姓,说他遇到文王了,他就很感动发奋,那就是一个盛世了。但“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真正杰出的人,在一个没有文王的时代依旧能够振作

我觉得这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对读过书的人来讲更应该这样,而不是整天处在一个怨天尤人的状况。具体到自己身上,就是如何具体地过好每一天,去履行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包括你对周围的影响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发自:上海

责任编辑:雨僧

图/沈煜

张定浩的主业是当代文学批评,另一重身份是诗人。近些年,他在默默做着和两样都不相干的事——读解《孟子》。2020年,他出版了新作《孟子读法》。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是南宋末年文天祥在被俘就义前挥笔写下的绝命诗句。作为儒家经典之一,自汉以来,《孟子》被一代代的学者、思想家、胸怀政治抱负的官员士大夫们注疏、解意、阐发,将自己的政治理念和人生理想投射其中。北宋朱熹之后,《孟子》位列“四书”,成为每个识字的中国人必读的书目。

酷热的午后,在满地是书的包围下,我和张定浩啜着冰咖啡,一路从尧舜、孔孟、战国诸侯、王安石、朱熹聊到康有为以及今天形形色色诸多人。绿色藤蔓植物爬满了办公室的落地钢窗——这栋巨鹿路上的老花园别墅原是民国时一位刘姓大亨的住宅,1949年后成了上海市作家协会的办公所在地。

比冰咖啡更提神的,是两千多前孟子和他同时代的人抛出的那些尖锐、切己的问题和相关讨论。

两千多年过去了,这些对话和讨论依然让今日的我们感到戳心与慌张。

孟子,绢本(画),明代,江环绘

“它就跟一条长河似的,到今天对我们依旧有作用”

人物周刊:你的主业是当代文学批评和诗歌,怎么会对孟子的思想学说感兴趣? 

张定浩:我从事的工作虽然是和当代文学批评有关,自己也一直喜欢诗歌,但对于先秦古典这一块,一直抱有很深的兴趣。至于这次完整地读解了一遍《孟子》,属于某种因缘际会。《孟子》本身在秦汉时期也是阅读六经的辅导书,是通往经的一条正路,在我看来,它比六经、《论语》还有庄老都要容易理解一点。另一方面,《孟子》又开启了后世所谓的儒家乃至儒学,我们今天对儒家的理解,其根源都可以从《孟子》以及历代对孟子的理解中找到端倪。所以,《孟子》是一本承上启下之书,也是现代普通人用以理解中国古典思想的入门书。

我觉得自己在心性上和孟子也更契合。他有很强的文学性,然后,他也是一个蛮喜欢辩论的人,我好像也总是在跟人辩论,因为写批评文章主要就是在说理,希望把道理讲清楚。孟子的逻辑性很强,事实上先秦诸子里很多人的逻辑性都很强,这种思想的逻辑性是我觉得当代人文学科尤其缺少的一块。通过读《孟子》,我们也可以看看古典哲人们是如何讨论一个问题的,看看他们是如何辩论的。

反观我们现在的辩论,比如《奇葩说》和早年的“大专辩论赛”,那些辩手的目的不是说服对方,而是通过偷换概念,通过滔滔不绝、攻击性言论来让对手猝不及防,最后,他并不是把对方说服了,而是把一些“吃瓜群众”给说服了,然后由他们按个投票键来决定辩论的胜负。这种在古希腊,就是苏格拉底所痛恨的智术师,用言语的修辞来败坏人的心性。

在孟子的时代,辩论不是这样的,是为了把一个概念搞清楚,是为了求真。为此,你要先理解对方,在理解的前提下再讨论一个双方共同关心的问题,比方说孟子跟杨朱学派、跟墨子他们辩论。有很多其他学派的人来找孟子讨论问题,我们可以看到孟子对他们的学说都很熟悉,是先理解了对方在说什么,然后通过各种精彩的譬喻和思维推演,努力为双方找到一个“视野一致性”的平台,最终让对方自己认识到自己的思维矛盾或谬误。我觉得这一点也是蛮值得今天的人学习的。

《奇葩说》节目

人物周刊:作为影响中国数千年的儒家经典,《孟子》被历朝历代思想家不断地注疏、阐发。在这个深入过程中,你自己的认识上有没有一些修正和特别的感触? 

张定浩:我老早听过张文江老师细读古典文本的课程,因此大致上有一个方向和认识基础。而在自己读解《孟子》的实际过程中,会有一种不断得到验证的感觉,觉得确实如张老师所说——学问之道是要切身,所谓“反身而诚”,所有的事情都是回到自己身上去检验的。 

最高深的学问,都是要回到自己的生命体验当中去,这种生命体验不同于现代个人主义的主观性,而恰恰是在泯灭个人之后慢慢探索到的那个新的自我,如果用孟子的话说,那就是“万物皆备于我”,“上下与天地同流”。

你会发现一代代杰出学者之间都有相通的地方,当然也有分歧。你会发现很奇怪:我们常会说到儒家的分歧,譬如汉学、宋学之别。但其实读了先秦的这些著作以及后来一代代的著作,回头再来看,你会发现先秦跟现代人的心灵反而更加契合。

我们常常会说儒家很虚伪或者很伪善,对吧?但这些让人产生“伪善”感的概念和意识其实不是孟子或孔子的,他们的著作里面并没有这些东西,这些都是宋以后一代代学者慢慢生产、积累,他们不断地把自己的东西加进去。比方说在朱熹的时代,他加入了一种新哲学,在当时有它的积极性,也是完全成立的。但是,当那个时代过去之后,这些东西被抽空,就变成了一个虚伪的口号,也就是我们所谓的“封建糟粕”。现在的人可能对这东西比较反感。但我想说,这些东西是后来的人造成的,孔、孟都没有责任去背负。 

所以,我们要回到经典本身,同时又要看历代最杰出学者对它的解释,把经典与解释结合起来,才能作用于我们今天、当下。它才不是一种概念化体系化的知识或者一本让人生畏的古籍,它就跟一条长河似的,到今天对我们依旧有作用。

人物周刊:每一代思想者有自己的思考和主张,也要回应他这个时代的需求。刚说到宋儒和汉儒,到晚清,像康有为为宣传、服务于自己的政治主张,对孔孟学说进行某种事实上的“革命”和颠覆。你对南海先生这一路的“六经注我”怎么看?

张定浩:在《孟子》注疏史上,康有为的《孟子微》是一本很重要的参考书。当然,这个又涉及“今古文之争”,涉及一个经学史上很学院派的问题。我只是想说,康有为他们这一代人古典学问底子都是很好的,至少比我们都扎实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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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编辑:柔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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