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乓

长大后我慢慢明白,每一个行业都需要这样大量的陪跑和背景。

(本文首发于2020年10月29日《南方周末》)

责任编辑:刘小磊

本文作者小时候练球的照片。

去年有一天晚上我加班回家,发现我爸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客厅看电视,而是一个人坐在卧室的床头生闷气,叫他也不答应。他是性格很开朗的人,我想不到有什么事能把他气成这样。

我爸去年刚退休,和我妈一起从老家乐山搬到广州来帮我们照顾小朋友。他在广州本来不认识什么人,来了以后早晚接送孙女上下学,白天的时间跑出去到处找乒乓球馆,见着会打的就主动和别人聊天、打球。他在老家是小有名气的老年组业余高手,一来二去就在广州结交了一批热情的球友,每天练球、比赛、聚会,好不快活。我溜到厨房去问我妈怎么回事,我妈说:“今天有几个球友约他到天河去打球,说专门约了广州市业余六十岁以上组的冠军打比赛。他中午兴奋得来觉也不睡,穿得正儿八经地跑出去,晚上回来就这样了,饭也不吃。估计是那帮球友在别人面前把他吹得凶,结果输得惨。”

我就走进房间去安慰他,我说:“广州那么大,比乐山大多了,高手肯定多,输了也没什么嘛。”我爸垂头丧气地说:“哼!遇到个打长胶的,不适应,哼!”我说:“人家都跟你一样六十几岁的人了,打打长胶,节省体力,多打打变化,打打控制,有啥不好?你那么大年纪了还跟那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一样打发球抢攻,你累不累?你本来就有高血压,老这样打对身体也不好嘛!”我爸还是“哼”了一声。我接着说:“你又不是打专业。业余圈子里打,主要的得分点争夺不在于起板对攻,而在于控制球,是比那种细腻手感。你就是一直拼抢得凶,细腻的手感差,以后多耍耍落点控制。那也是很有乐趣的,还轻松,打得长久。”

爸爸沉默了一会,说:“八十年代的时候就有人跟我说同样的话了。”

第二天,他的情绪像个孩子似的恢复过来,高兴的时候叫我去他的手机上看照片。照片拍的是一些手写信件,字迹工整,纸质脆黄,遣词造句中流露出一种上一代知识分子的礼貌。我先扫了一眼信的落款,是一个叫做“祝攀峰”的人写给他的。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小时候我常听他说起,是他年轻时要好的球友。八十年代乐山乒乓球项目的前三名,按实力排,第一名叫做王小平,第二名是我爸,第三名就是这位祝攀峰。他们三个人分别在不同的区县,那时候交通不方便,打一次比赛见面不容易,也没有手机和互联网,所以他们很热衷于通信。他俩的通信,内容主要是切磋讨论球技,而每封信必定会讨论的最热烈的问题,就是怎样打败王小平。

爸爸指着手机对我说:“你看这里,祝攀峰说:‘根据我的认真观察和研究,你与王小平之间的差距,主要在台内控制球。恕我直言,如果你不能在这个方面苦下功夫,取得较大提高,恐难与王小平一较高下。’我就是一直在控制球方面不如王小平,打正式比赛从来没赢过他,总是要差一点点。”

我笑着说:“我印象中没觉得王小平有那么厉害呢,我读初中的时候就可以赢他了。”他说:“你们学球的时候技术进步很快,跟我们那个时代不一样。我们那个时候拉弧旋球就是最高难度的技术了,你们从小学的都是两面拉,发球和接发球手腕上的动作也精细得多。”

我在手机上翻看他的信件,脑海里浮现起了阿城小说《棋王》里的画面,一群饿得脸色蜡黄的年轻人,执拗地投入在自己发自内心喜欢的事情上。突然又想起年少时读刘小枫老师的《拯救与逍遥》,后记里面写到有一次作者坐火车路过深圳,趁着火车发车前的一点点时间跟一位很难见面、长期通信的同道在月台上讨论哲学问题。我年少时读到这个地方,觉得刘老师那样执著地讨论哲学,真是格调高远,心生仰慕,却没有想到其实是因为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许多事物都可以成为年轻人的精神寄托,就像我爸爱打乒乓球一样。

我一边看,一边和他聊着闲龙门阵:“我记得小时候看电视转播世界比赛,八十年代的时候,江嘉良啊、陈龙灿啊,一直到再后来九十年代的马文革,站出来都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瘦得来没精神,哪怕上台领奖的时候眼神都是呆的。那个时候大家都觉得欧洲的运动员看起来帅气,像瑞典的阿佩伊伦这些人——我记得九十年代好多国家队的女队员都说过喜欢阿佩伊伦。我就先不说那些欧洲人五官长得怎么样,至少是高高壮壮吃饱了饭的样子。然后再看我们现在的运动员,像马龙、樊振东、梁靖崑,那些腰腿壮得来跟田鸡一样。所以现在国家队那批顶级球员跟白人打对攻,速度和力量都完全能够压倒对方。你们那个年代搞体育要想搞到世界顶尖的水平,说实话整个社会经济是供养支持不了那么多专业运动员的,光是营养就比人家差很远。”

爸爸点点头,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少年时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到初中毕业才五十多斤,身高不足一米四。1977年恢复高考,爸爸考上西南师范学院,他从老家井研县步行几十公里去犍为县的嘉祥煤矿,坐了整整两天的运煤货车到重庆上大学。学的是师范,有了国家发的伙食补贴以后才补长了一些身高。他曾告诉我,他二十几岁上了大学才第一次吃到苹果,那时他觉得最好吃的东西是室友从川西汉源背到重庆去的清水挂面。

爸爸少年时代的偶像是传奇的乒乓球世界冠军庄则栋,他瘦小的身形下藏着一颗向往冠军的心。他有一本庄则栋的自传《创与闯》,至今放在我家书柜显眼的位置。但是因为我爷爷的成分不好,爸爸一直被体校拒之门外,打专业更是没戏。王家卫的电影《一代宗师》里面叶问说:“学艺最忌无师无对手。有师父,知分寸。有对手,知高低。”爸爸是自己琢磨着打野球打出来的,属于典型的无师无对手。他能打到那个水平已经很难得,但可惜的是,时、运皆不助力,所以只能打到那个水平。我生在吃饱穿暖的时代,成年之后也凭着兴趣学过一些手艺,有高明的师父领进门的,往往能日进千里;自己摸着石头过河的,经常面壁图破而不能。我和父亲一样,都不是生而知之的圣贤之辈。学而知之讲究个学缘,而幸运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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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编辑:阿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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