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灰娃:天真与高贵的合一

“我很伤心失去的那些很有人情的、深意悠远的文化气息,我们中国人怎样看待宇宙自然、人、生命鬼魂;怎样度过一年中那些特殊日子;季节更替、二十四番花信风次第吹拂大地人间,这些神秘奇妙情境,先人们如何迎来送往它,又怎样地接待并且送上那些流浪者、乞讨者、五体投地朝山进香的圣徒??每当这种种时节,人们的服饰、仪容、举止无一不是关乎人文、文化及文明,难道这些都是万恶的四旧?必得砸烂铲除而后快吗?”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发自:北京

责任编辑:雨僧

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自2010年丈夫张仃去世,灰娃已经有10年没出过远门了。

在北京西郊山林被银杏、梧桐和爬藤植物包围的房舍里,她安安静静地蛰居了近三十载。2020年秋,因新诗集《不要玫瑰》面世,老人在一周时间里接连到访了四座南方城市。返京接受我们的面访时,装束照样一丝不苟。黑色外套和呢子裙,脖颈上搭着一条青蓝间灰紫色的薄纱巾。眉毛、两腮和嘴唇可见淡淡的妆容,衬出面庞的白皙。说到沿途的见闻,93岁的灰娃兴致勃勃。

“我喜欢南通,天际线很好看。走到哪空气里都是桂花香,灌木从南到北的树种都有。地面不是平的,像丘陵地带,有绿的青苔,还有野草,我好想脱下鞋,在那青草地上走一走,可惜时间不够……”

在雅致而精力充沛的外表下,她像丛林里孤身探径的鹿,对周遭格外敏感。

诗人王寅邀请灰娃赴上海参加“诗歌来到美术馆”专场朗读交流会。出乎王寅的预料,老人精神状态很好,“耳聪目明。而且她的手很温暖,比很多年轻人都暖和。”

有片刻闲暇,两人坐在秋阳下。“灰娃跟我讲了一句话,她觉得在上海,看到的人都很友善。‘我不觉得害怕’。”

王寅忽地有点难过。“她这份恐惧由来已久。因为她经历过坎坷和磨难,有她的脆弱。如果不被善待,她会有感觉的。”

忠诚地守护早年所受的教育,笃信真实、自然和美好,道德与言辞上秉持“洁癖”;但在数十年的跌宕里,目睹种种颠倒的是非、信仰的崩坏、各种斗争与非人行径的上演,让灰娃生出巨大的恐惧,一度求解无门。

写诗,成了灰娃自1970年代一个并非自觉的出口。每个字仿佛岁月凝结,又让读者感受到平静之下的岩浆。文学评论家谢冕称灰娃的诗风诡异奇绝,毫无师承,独此一个。

灰娃却道,自己是无意中走到诗的森林、诗的园子里来的,就如同这回新书出版宣传在文化界引发的一点波澜,全不在她的预想中。她只是牢牢地记得那句:“宇宙神说:地上的路,你还没有走完,每个人必须走完自己的路,这就是人生。”

火种

出生于关中以东的灰娃原名理召,祖上算前清举人。到上世纪初家道凋敝,外公外婆均务农为生。对文学的情感,大抵得自教书的父亲和舅舅。“灰娃是我小时候的小名,这是西部省份常用的名字。‘灰’的意思是有点灰色,大人觉得你有点乖,有点怪,有点让人怜惜。”

九十多岁的灰娃,只有起身时才会显出行动的迟缓。“我这腰可有故事,给你慢慢说哈”——她把它当成个掌故,开朗地道来。

13岁,刚去延安不久的灰娃,因为“想学习英雄保尔·柯察金”,在冰面扛大包粮摔倒,尾骨重重地砸下,造成骨折。长时间没有治疗,脊椎长成S形, 身高因此矮了四五公分。 

“那可是延安,是我这一生最最自由的几年。”

高寿之外,“延安”成为诗人灰娃的一个重要标签。但她的诗歌里几乎看不到被规训过的红色文风与唯物的背景。那一片地方,究竟带给了她什么?

1939年,表姐带着灰娃,经过安吴青年训练班的短训,直奔延安。在“延安儿童艺术学园”,贺绿汀领着这群娃娃背诵《琵琶行》和《归去来兮辞》,音乐家史洛蒙、作曲家刘炽讲音乐鉴赏;张仃、艾青、萧军等人则带着他们参观抗战漫画,还有印象派、野兽派、立体派的复制品展览。

“延安的文艺活跃而丰富,没有禁忌, 处处能听到人们三三两两地谈论文艺作品。加之我的智力、身体发育迟缓,整天整年,一心想着些有趣的事,滑冰、游泳、种菜、纺纱、唱歌,到处看看走走……开会、下乡扫盲、练兵、排练……对于我都大有兴味。”

灰娃接触到的许多师长都来自“文抗”(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延安分会),或是从“鲁艺”出来的张仃这种,有着另一种飘逸的气息。她最爱数“延安三怪”的趣事:“张仃把头发梳得高高的,一件夹克、一双高筒靴,发型活像普希金再世;塞克喜欢哥萨克,立领,很宽大。他眼窝深,鼻子特高,走起路来,拿着手杖走,目不旁视;杜矢甲是个天才艺术家,个子高大。张仃当时找件用不了的破毛毯,拿剪子随便铰开缝了两下给他披在身上,当个短披风,他穿了可有兴致。他是当时中国最好的男低音之一。”

“文抗”人发起成立的作家俱乐部,张仃担纲设计,装饰完全就地取材:墙壁安装的壁灯用农民筛面的箩做成:短木片围成一圈,一面底部绷上细铜丝网。把圆的箩从中间切开成为半圆形,扣在墙上,里面放一个小油灯,灯光从细网透射出来,柔和而朦胧,暖意融融。

正面墙上高处,悬挂着“文抗”的会徽: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中间一把钥匙,意指文艺家是普罗米修斯,为人间盗取光明。“张仃给我们大家做黑色的面具,大人们戴着跳交谊舞、聊天,我们小孩一人也发一个,满屋里头瞎串。萧军用俄语唱《五月的夜》,我在童话剧《公主的旅行》里演过公主……”

延安时期的“儿童艺术学园”。图右侧靠着圆牌、留齐刘海的是灰娃

年幼的灰娃认为在延安享受的这一切理所当然——世界可不应该就是这样?穿越半个多世纪的历史烟尘,她才愈发觉察出那时的幸福。“在战火纷飞的岁月,我们是何等幸运,没有被封闭,是与人类先进文化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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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编辑:柔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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