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两岸人民受惠,这是最高的政策——对话海基会董事长江丙坤

解决经济问题的前提,就是政治问题怎么去解决?目前两会之间有“九二共识”的存在,大家不也总是讲这四句话——建立互信,搁置争议,存异求同,共创双赢?这是切合今天两岸关系的最大需求。

和平协议假如签署的话,我想将会永保海峡两岸的和平

对中华民族来讲,最重要的协议

人物周刊:全世界都在关注两岸关系的未来走向。距上次“汪辜会谈”后,到今年11月的“江陈会”,已过去了将近10年,为什么交流的道路这么艰难?

江丙坤:为什么过去这20年会有很多的波折?其实是来自于政治问题。尤其是最近这8年,民进党的政治理念跟国民党有最大不同。国民党就是“一个中国”,在“一个中国”的原则之下,如何解决今天两岸分治的事实?这才会有“九二共识”,就等于搁置争议,透过经济、文化的交流,来达成两岸的经济和人民福祉的发展。

今天,好不容易国民党重新执政,国民党的理念,就是希望两岸能够良性互动,为两岸人民的福祉作出贡献。

今天,海基会背后还有反对力量,这个力量的政治理念,我们没意见,因为一个政党总要有它的理念,民进党的想法是希望能够“独立”,建立属于自己的民主“国家”。但以目前国际的形势来看,两岸对峙,马上就会影响到台湾的经济。我们要看到事实,为了政治目的影响经济,划不来。

我一直主张,台湾最重要的是先把政治问题搁置,透过台湾的位置,让它的科技能力,与大陆的生产要素相结合,发展经济,让两岸人民受惠,这是最高的政策。

人物周刊:下一步,您领导下的海基会主要做哪些事情?什么问题是最迫切的?

江丙坤:目前两岸的问题还很多。我们现在的一个主要工作,就是努力使得两岸经贸正常化。正常化要做的事情就很多了。从台湾的角度来讲,我们对大陆的人、物、资金、技术,至今限制还很多。

人。现在台湾一年有460万到中国大陆去,但大陆来的人很少,只有28万人,假如能开放大陆观光客,甚至于将来自由行,像香港,我想会增加对台湾的消费。

货物。海运现在是经过琉球,一年有5000条艘经过琉球,我们必须缴交5亿日币给琉球政府,不但花时间,而且花成本。如果直航,跟到琉球的行程相比,可以省掉三分之二路程。今年主要从行开始(改变)——空运、海运。周末包机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要把它变成平日包机,甚至定期航班。希望经过再度协商,定期航班能够做直航。

第二个阶段,也是我们目前正在办的,就是对出去的资金和技术要放宽。

资金方面,我们对大陆的投资,过去(有不得超过资产)净值40%的限制,现在台湾已经达(放宽到)60%,这些限制性规定都只是针对大陆的,不合理,我们自己要把它正常化。

技术方面,像过去轻油裂解、晶圆厂项目,我们都还是限制。应该开放,让台湾企业能尽数参加中国大陆的竞争,因为你不去,别人就去,别人去了后,就会规定从大陆进口,那就影响到台湾的出口。应该让这些企业到第一线跟别人去竞争。

反过来,我们也希望,大陆的资金能够进来。这个目前完全还没开放。假如大陆资金能够来,那对台湾的经济就有帮助。

人物周刊:大家所熟悉的海协会、海基会,和汪辜两位先生有很大关系。现在各界都对您和陈云林会长有很高的冀望,您期待您和陈先生会发挥怎样的作用?

江丙坤:汪辜时代,两岸重点还是在政治。他们最大的贡献就是后来所讲的“九二共识”,因为,“一个中国,各自表述”,这是两岸都可以接受的。假如这个问题不解决,后续就没有办法去做。

我常常参加APEC,我们讲英文时都常常讲Chinese Taibei,有两个同步翻译,一个台湾的,一个大陆的。我讲Chinese Taibei时,我的翻译会翻译成“中华台北”,但是大陆翻译给江泽民先生,翻译成“中国台北”。当时入会(指加入关贸总协定)就是这样达成协议,要不然台湾进不去。

两位先生做出了很大贡献,今天能够继续互谈,还是以“九二共识”为基础。

很可惜的是,(汪辜会谈)那个时候,我们还没参加世贸组织,区域整合还没形成,“东协(东盟)+3”也还没形成,所以他们也不必认真去考虑经济问题。假如那时能更进一步去谈经济(解决两岸经贸合作的制度框架),我相信比现在谈更容易,而且对以后的两岸经济会有很大贡献。

问题是,他们两位虽然有这个理想,又是很好的企业家、政治家、受大家尊敬的大老,但环境还没有成熟,加上我们的领导人(时任“总统”李登辉)不认为应该这么做,所以就可惜了——我们这边的“戒急用忍”政策,包括2000年后“政府”的变化,战略不同,他们毫无用武之地。不只是辜先生,后来的海基会董事长想做也没办法,因为大陆也不理他。

两岸经贸关系迄今并没有很大的突破,这是最大的遗憾。从1993年到现在,刚好是15年。这15年,你看我们损失了多少?两岸损失了多少?假如这15年我们能够进一步谈这些问题,那么台湾经济也不会变成这样子!哪怕是2000年开始谈,台湾经济也不会这样。

人物周刊:现在大陆人士来台还有很多限制,您设想未来的自由行会是怎样的?

江丙坤:现在我们放开了陆客来台,假如慢慢增加到每天1万人,甚至有自由行的话,将来就会变成很多大陆家庭来这里度假,或者说很多企业家来这里投资、居住,对两岸都是一个好事情。

人物周刊:马英九先生提出,要争取在较短时间内解决两岸的和平协议问题,在您看来,签订和平协议要到什么时候?

江丙坤:这是后面的事情,目前,我们先要把经济问题解决了。

最后的目的,就是像香港那样(和大陆建立起“紧密经济伙伴关系”),CEPA(2003年6月29日,大陆与香港签订“关于建立更紧密经贸关系的安排”)给香港带来很多优惠,我们必须要跟中国大陆有类似安排,我们叫做“综合经贸合作协议”。不但要求关税的减免,也要求市场的开放,这对两岸都绝对是利多于弊。这个谈判,是所有经济谈判里最重要的一项,也可能是我们必须要完成的最后一项。

解决经济问题的前提,就是政治问题怎么去解决?目前两会之间有“九二共识”的存在,大家不也总是讲这四句话——建立互信,搁置争议,存异求同,共创双赢?这是切合今天两岸关系的最大需求。

和平协议,最早是在“连胡会”的时候提出来的。胡锦涛总书记在十七大的时候再次提出,马先生在“5·20”就职典礼上也讲述了。也就是说,两岸领导人对于两岸的和平协议都有共识,问题是怎么把它完成,这等于是一劳永逸地搁置争议。

和平协议假如签署的话,我想将会永保海峡两岸的和平。这里面当然牵涉到包括军事互信机制的建立。如此,就可以减免相关的国防经费,造福民祉。

假如能够做到这样,两岸的交流一定是越来越平缓,要变成一个更自由的中华经济圈,那就有机会了。

人物周刊:从您的观察,可能有时间表吗,比如20年、30年?

江丙坤:最大的问题,就是两位领导人都有任期,胡锦涛总书记还有4年,马先生有4年。

但4年当中,一定要把基础打好。马先生能够连任的话,那么希望这两个协议都能完成,我想这个对中华民族来讲是最重要的协议,对台湾来讲也是最重要的。

人物周刊:除了领导人的任期外,还有别的障碍吗?比如说民进党的阻挡?

江丙坤:一定会存在。政治的立场不同,对两岸的谈判会有不同的看法。一般来讲,民进党也好,台联也好,他们的想法是建立一个完全“独立”的“国家”。在“独立”之前,最好不要有任何经贸往来,因为两岸越紧密,“独立”越困难。

 

政治家,首先要大公无私

人物周刊:在三四年前,我们对于两岸关系根本无从想象。实际上您是两岸破冰之旅——国共“连胡会谈”的推手之一,那段历史是怎么开始的?您有过压力吗?

江丙坤:2004年,国民党本来应该可以赢得政权,但发生了“枪击(陈水扁)事件”,以致输掉。

当时的国民党主席——连战先生思考,假如民进党再继续这样“执政”,两岸就不只是紧张而已,说不定会引起战争的危险,尤其是当时大陆《反分裂法》刚出来。这样的话,绝对是人民遭殃。当时他就思考说,国民党能不能在这种情况下扮演一种角色?连主席认为,要突破僵局,唯有靠国民党跟共产党进行协商。

当时他的目标是要自己去,但不可能他一个人先跑去,所以就由国民党先派一个团,做一个试探。(2005年3月28日到4月1日,江丙坤以中国国民党副主席身份率国民党高层参访团赴大陆, 展开“缅怀、经贸之旅”)

这个团能够形成,主要因为连主席本身的坚定理念,他认为只有靠国共才能解决这个僵局,才有机会救台湾。

最重要的是,贾(庆林)主席邀请连主席过来,等于是透过这个流程正式邀请,从此开始了两党之间的合作机制。

人物周刊:听说后来岛内因此有人想告您。

江丙坤:对。我从台北出发的时候,马先生那个时候做台北市长,他特别跑到机场来,他说“放心”。因为《两岸关系条例》是他(时任“陆委会副主委”)做的,“只要你没有签字就没有事”。

我也了解到,他们目的不是在我,目的在遏制连主席到中国大陆去。美国很支持两岸的良好合作、交流,后来民进党“政府”就从反对变成祝福,才有了和平之旅。

人物周刊:台海两岸经历过几十年风雨历程,根据您的观察,什么人是好的政治家,什么人是政客?

江丙坤:我想一个政治家,要决定一个国家的将来和老百姓的福祉,应该是大公无私的人。两岸的交流过程当中,我常常举两位,能够影响到今天。一位是邓小平先生,一位就是蒋经国先生。因为他们两位在关键的时刻,作出了关键的决定。

假如大陆没有邓先生的改革开放,现在大陆完全不一样。特别是1992年南巡的时候,内部还是有很多保守的力量反扑,他能够克服。

一位就是蒋经国先生,蒋经国先生在1987年做了很重要的决定:一个是解除戒严,开放党禁;第二就是开放老兵回大陆去探亲;第三件事情,是推动经贸关系的自由化、国际化,也让两岸的经贸从此正常化。

他们的决定影响到今天,这20年发展得很快,不止是中国大陆的崛起,也影响到两岸关系和台湾经济。

所以,真正杰出的政治人物,不止是单纯的清廉和正直,还要有能力,能决定一个国家的方向,能让以后的人享受到他的决定。我想,这才是最伟大的政治人物。

当然,谈起政客的话,像民进党“政府”,虽然他们有他们的政治理想,而且也为了政治理想做出很多改革,比如说台湾的民主化、法律的修正,对台湾的贡献还是很大,但方向走错了。换句话说,今天台湾的困境,是来自于这些民进党“执政者”的方向错误。

人物周刊:作为台湾政治家,从日据时代走到两蒋时代,再走向“解严”后时代,您见证了这些年的台湾历史进程,也见证了两岸的发展,您觉得有哪些台湾经验值得大陆借鉴?

江丙坤:大陆最大的优点是效率高。假如台湾有这种效率的话那不得了,但台湾做不到。原因一个是土地国有,第二个是它是一党执政。

一党执政的好处在于任何地方的书记,开完会就做了决定,马上去做。一党执政,假如是好的政府,效率高,而且阻力比较小。台湾不同,有“议会”,有反对党,做事情阻力很大。现在跟李国鼎(有台湾经济之父之称,1965年出任台湾“经济部长”,执掌台湾经济要职20余年)先生那个时候不一样了,那时国民党一党专政,李先生好做事情。假如换成今天的“部长”,他也不好做。

同样的道理,所以大陆的优点在这里。但是因为缺少监督,所以自然而然就会有些弊病出来,特别是贪污,或者是官商勾结的事,时有发生。

大陆很多法治不完备,能不能赶紧建立法治的社会?法治的完备对于我们台商来讲是最重要的。台湾有一套法律,尽管流程很麻烦,但只要你这样做了就没有事。

在大陆的话,往往一下子就出事情。比如在台湾,走私是挺严厉的处罚,但走私的内涵是很严格的,包括像毒品、武器,一般的报关错误是不算的。但在大陆的话,报关错误就是走私,要抓人的。还比如会计做账做错了,老板要坐牢,在台湾来说,就是老板罚款了事。有时候台商跟人家(大陆商人)合伙被吃掉了,到了法院,本来明明该是我们这边赢的,又输掉了。

我想大陆优点很多、效率很高,假如能再加上法治的完备、民意的监督,我相信会更好。

人物周刊:您是知识分子出身,您怎么看民主政治,有人说搞民主会带来效率低下。

江丙坤:民主政治的优点,就是说(可以利用这个制度)为普通老百姓做点事情。

但缺点就是效率不是很理想,而且有个最大的缺点:(政客)为了选票会牺牲下一代。这是一个日本政治家说的,他说,当你们要选我的时候,你要考虑一下,你是否愿意为了下一代牺牲这一代。我想,假如一个政治家能够做到“为了下一代牺牲这一代”,那就是真正有眼界的政治家。

刚才我讲的是如何带领一个“国家”往正确的方向走。我常常讲,我们这一代应该辛苦一点,为了下一代。但现在不是,现在是把下一代的钱拿来给这一代花。这个是目前我们这一代的困境。

我觉得,除了经济要恢复,最重要还是要有优质的民主,所谓优质的民主,是除了它是有效率的,重视人权的,同时也能为了整个国家的发展而制定政策,而不是仅仅为了选票。

 

我的个性适合做学问

人物周刊:根据我们对台湾政治的了解,政界人物多是政治世家子弟或是富商后人,您出身寒微,我们想知道,您在政坛屹立不倒的原因是什么?

江丙坤:台湾有个很好的制度,那就是文官制度,这个文官制度是来自中国的考试历史,过去是科举,后来我们的“政府”就有考试院,每年都办“高考”(即公务员考试),对我(这个穷人家的子弟)来讲, 只能走“高考”这条路。

另外一个因素就是,1960年刚好国民党开始办理中山奖学金,培养青年,让他们能够到国外受教育。

我出生在台湾的南投,祖籍是漳州市的平和县。父亲从佃农开始,然后慢慢地自己买些地,那时还是日据时代,生活很苦,他想办法培养我两位哥哥能够做教员,当教员了就有现金收入。那时很少有人能念大学。我很幸运,有哥哥的支持,让我有机会可以念了一个专科学校。

又是刚好,1960年,第一期的中山奖学金有我念的地政专业(土地行政),我有机会去考试,因为小学是念日文的,所以就去考日本的大学。很幸运,考上第一期,有机会到日本去念书。

当时我半工半读,在大使馆打工。这次我到北京去的时候,跟王毅先生见了一面,我们两个人当然都会讲日语,我觉得我们在同一个地方上过班(注:现在中国驻日大使馆系接收原“中华民国”驻日使馆),那种感情,其实是很奇特的感情。

后来这个中国大使馆有很大的改变,原来是一个平房,后来盖成一个大楼,门庭森严,我去看过,但是不能进去。

我在大使馆打工,后来就变成正式的商务人员,在外馆工作了将近16年,连同念书,我在海外呆了21年。因为这种缘分,有博士学位,又有国际做事的经验,所以回来后仕途就很顺。

一般来讲,那时候对本省籍官员有特别的栽培,慢慢本省籍人士利用这种文官体系爬上来,有机会变成部会的首长。一直到2000年,我大概做了7年的“部长”, 还有4年的“次长”,一共有11年。

这里边当然有很多长官的赏识,但你自己也要有实力,所以我就讲,七分靠努力,三分靠缘分。三分,就是很多贵人帮忙,但你没有七分的努力跟智慧的话,那三分也没有用。

人物周刊:如果人生能够重来,您还会选择从政这条路吗?

江丙坤:其实我的个性比较适合做学问。这对自己和家庭来讲,可能比较好。

人物周刊:我们杂志例行的最后一个问题,您今年高龄76岁了,您的一生有没有过遗憾,您觉得幸福吗?

江丙坤:(叹气)一生劳碌,对家庭来讲是牺牲了。我儿子说,每次回家只能看到爸爸的背影。就是我在办公桌上的背影。

以前我在“政府”工作时能克服难关,让台湾经济顺利转型;而后能够负担起国民党两岸交流的平台,尽一份心意,这是一个很不容易的机会,能在这时为两岸做一点事情,我相信是值得的。

(本刊实习记者吴丽岚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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