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容面对羞辱

【新君王论】

12月15日，大家在电视中可能都看到了以下精彩的一幕：

美国总统布什卸任前最后一次访问伊拉克，一个记者会上，一名仇视他的伊拉克记者，连续两次向他投掷鞋子。但好一个布什，在这电光火石的两三秒间，接连闪身避过。更令人拍案叫绝的是，他虽然被称为“牛仔总统”，却没有如当年英国副首相彭仕国(John Prescott)般以牙还牙，反而表现从容，全场面带微笑，不但安抚大家要冷静，还以笑话为自己解困：

“这就像有人在政治集会上叫嚣一样罢了，想引人注意呀！我没受影响。他掷中我又如何？真相是，那是一只10号鞋，多谢关心。”

虽然成了“跛脚鸭”总统的布什早已落得声名狼藉，但他这次的临场反应和对答，还是赢得了普遍的正面反响。

政治人物可以如何处理类似尴尬场面呢？

前一阵子，香港发生过激进的立法会议员，在会议中向前来宣读施政报告的行政长官曾荫权投掷香蕉的事件。后来末代港督彭定康访港，他素以反应和急才见称，当在电台节目被主持问及如何去看这件议会中投掷香蕉的事件时，他不假思索地笑着回答说自己小时候喜欢玩板球，换成是他可能会把香蕉接住，并说：

“我未必会把香蕉掷回去，但把它当作晚餐也不错。”

这位英国政坛老手，再一次向港人展示了什么是“肥彭本色”。

相反，2001年5月，当英国大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时，他的政坛对手，被形容为与“啤酒樽”一样颈部以上空空如也的“老工党”、前英国副首相彭仕国，到北威尔士的里尔(Rhyl)城进行竞选活动，一下车即面对抗议人群，其中一位农夫Craig Evans向他掷了鸡蛋。好一个年少时曾当业余拳击手的彭仕国！竟然一显工党粗线条硬汉本色，以敏捷及准确的角度对该示威者饱以老拳，双方迅即互相扭作一团，要麻烦保镖作“拳击裁判”，将两者硬硬分开。这段新闻事后理所当然被英国报章大做文章，工党的大选纲领旋即被人抛在了脑后。所幸当时工党首相布莱尔声望如日方中，最终仍连任成功，否则彭仕国便成了工党的罪人。被问到如何看待这次事件时，布莱尔幽默、恰到好处地说了一句：“John is John.”(彼得就是彼得)

当时有的英国传媒便想出以下笑话：

有一次彭仕国去问布莱尔有何方法可以令自己更受欢迎。“新工党”的典范布莱尔说：“Meet the people.”(会见群众)但这位土头土脑的“老工党”竟一时听错，结果便走了出去“Beat the people”(殴打群众)。

同一个月，美国前总统克林顿在波兰首都华沙旧城区参观时，被一名反全球化的示威者以鸡蛋掷中手臂，但他没有像彭士国般挥拳相向，只是除下外套，继续替市民签名，向游客问好。有人问他感受，他只笑说：

“掷鸡蛋的人手劲不够。”

其实这方面的幽默感，要算曾是好莱坞动作片巨星的加州州长阿诺德·施瓦辛格道行更高。竞选期间，当他在公众场合发表演说时，曾被人用一只鸡蛋掷中其左胳膊，他的助手急忙将鸡蛋抹走，但阿诺干脆将被弄脏的外套脱下来交给助手，然后继续演说。事后还谈笑自若地向记者说：

“这家伙还欠我一片烟肉。”

有一次，美国前总统里根到加拿大作访问并发表演说，但却遭到当地示威人士的“热烈”招呼，抗议声浪甚至大到多次打断演说。作为主人的加拿大总理杜鲁多(Pierre Trudeau)感到十分尴尬和难堪，倒是里根来得大方和潇洒，他说：

“这些事情在美国时有发生，我想这些人怕是特地从美国赶到贵国的，好让总统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顷刻间，连一直紧皱眉头的杜鲁多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从容、幽默、开怀、乐天、得体、恰到好处，这就是西方政治领袖处理类似尴尬场面、看待民众对一己的敌意和羞辱的最好政治方法。这也是西方从政人物的主流价值：拥有政治权力的人，必须学会谦卑。

从政人物必须记住，他的所有权力都是人民授予，所以无时无刻都要学会谦卑。民众知道，如果拥有政治权力的人心胸狭窄是很危险的，他可以运用手上的权力，把政敌及百姓弄得死去活来，所以票只能投给有胸襟和包容的人，以求起码自保。出来参选的人，你说虚伪也好，又或者真的内化了这种价值也好，面对民众即使是无理取闹的行为，都必须忍气吞声。这就是西方民主和选举下的“游戏规则”。

于是大家看到，布什、克林顿、施瓦辛格、里根等，都是以开怀、乐天的态度来看待民众对一己的敌意和羞辱。究竟这是真情抑或假意？其实并不太重要。因为慢慢这些都成了社会对从政者所要求的标尺和基准，再沉淀、累积成了一个地方的政治文化，“戏假”慢慢有一天也会变成“情真”。

民主的好处之一，就是大家再也不用恐惧当权者。君不见布什遇袭同一天的电视新闻，记者访问的美国民众是如此反应的：

“为什么他躲避得这么好？因为他8年任内一直都做着这件事，这次只不过大家在荧光屏上见到罢了。”

“那位记者代表全世界送出了这份礼物。”

“布什应把那双鞋子捐出来拍卖，好用来拯救汽车业。”

当面对电视镜头，民众能有胆量公开说出类似的话，这就是民主的好处。

（作者为香港中文大学政治系高级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