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车为家:多地货车司机被困高速路背后

4月14日,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综合组交通管控与运输保障专班发文,要求全力做好公路保通保畅工作,加强从业人员服务保障,建立统一规范的通行证制度。

我国2000多万货车司机是物流行业的重要群体,承担着生产生活物资运输的重任。疫情之下,国内多地高速管控封闭,货车司机们正被困在高速公路上,有人被迫滞留也遭遇温暖,有人为谋生计以车为“家”。

4月14日,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综合组交通管控与运输保障专班发布通知,全力做好公路保通保畅工作,加强从业人员服务保障。近日,南都、N视频记者对话多名货车司机,倾听他们当下的心声与期盼。

滞留:“堵”在高速公路

从安徽蚌埠到江苏无锡,是货车司机杨威(化名)的固定线路。每天早上7点,红色的挂车停在厂房前,被装满二十多吨的盐水。400公里外养殖场里的小虾苗,正在等待这些新鲜的水源。这一路穿过多条高速、途经7个服务区。如果一切顺利,下午6点前杨威将回到厂里,一天下来,踏实满足。

4月7日,再次启程时,熟悉的线路,何时能抵达,竟成了未知数。这天,在接近目的地的璜塘高速出口,密密麻麻的货车,排起七八公里长队,如笨重的庞然大物,几小时过去,纹丝不动。杨威被堵在了京沪高速公路。

同一天,在山东菏泽的荷宝高速公路上,从东明北出口以西望去,数百辆油罐车、货车层层叠叠,绕过弯道一眼看不到头。从河南出发的司机闫路(化名),连同空荡荡的油罐车,被夹在车流中。目的地东明石化就在不远处,在这里装满一车的柴油,将发往河南驻马店、四川成都。同乡司机胡伟(化名)在驾驶室里焦躁不安,货车上是地磅等称重设备。疫情防控趋严后,当地愿做跨省运输的司机难寻,发货方辗转找到他,这次托付的货物,眼看又要延误。

天色逐渐变黑,到深夜胡伟也不敢闭眼,生怕跟丢了前方的车辆。杨威坐在车里抽烟提神。闫路打开手机,在“卡友”群里找人聊天,一说起来也有司机,正堵在其他高速上。

滞留与等待,正在成为高速公路上,货车司机们的常态。

本来,荷宝高速东明北出口并非闫路的常规选择。当时到达菏泽后,想要进入东明县,高速沿途“只有这里能下,其他地方都封了,上不去下不来,油罐车都过来了”。

杨威则在路上发现,还在开放的服务区越来越少。起初是餐饮店被关闭,无人售货超市、洗手间、加油站还在。后来只保留了少数的加油站,周围也拉起警戒线,除了给车加油,不能在附近逗留。有一次,他在高速公路上跑了个来回,发现一辆货车仍然停在原地。后来才明白,占用应急车道会被扣分,司机无奈把车开到高速上休息。在部分国道、省道设置疫情防控点查验车辆后,无法通行的司机也会到高速上碰运气,“下面路上的车往高速上挤,服务区的车也往高速上挤”。

一夜过去,胡伟的车也没挪动半步,“头懵眼花的,很累”。在高速出口,是另一番忙碌的景象。

蓝色帐篷里,身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24小时进行核酸检测采样。48小时核酸检测阴性证明、合格的健康码和行程码,是货车司机出行的标配。闫路习惯了每两天一次的核酸检测,从78元到6元,已数不清次数。有时,怕堵太久结果过期,出发前一天做两次。不符合要求的将被劝返,出口广场上外地车辆聚成一堆,懊恼的司机们,不愿白跑一趟,迟迟不肯调头。

杨威常走的璜塘高速出口,还需要司机押下身份或车辆证件、收货企业亲自到场接人。货车驾驶室被贴上封条,进入当地卸完货即走。到同一高速口拿回证件,司机们在监督下,匆匆离开。临走前,企业会送上一两份盒饭,这是路上唯一温热的食物。有时,杨威也会收到几个黑色塑料袋和纸盒,留在车上如厕时用。

支援:“大家都不容易”

一天一夜过去,闫路车上备的零食吃完了,这一趟正常只需两个多小时。高速公路下面,是一大片荒地,“买不到吃的,弹尽粮绝了”。司机们忍不住下车,互相借些水、干粮填肚子。

菏泽城关街道刘街村、李街村毗邻荷宝高速。4月6日早上,刘街村村委会主任刘承帅在疫情防控点巡逻。司机们见有人过来,急切地叫住了他,“小兄弟,能不能给我们搞点吃的。”他一问,司机们大多从河南、湖北、东北而来,和自己父母年龄相仿。

“到这儿来了,不能饿着。”刘承帅和李街村村干部商议,8个人各拿出100元,买了一大袋包子和水,隔着高速防护网,送给了司机们。后面,一拨拨车队慢慢排到村前,李街村党支部书记张少林见人越来越多,又从自家搬来几十箱物资,放在田边村道上。

4月6日至9日,菏泽市城关街道刘街村、李街村村民为荷宝高速滞留货车司机提供食物等物资。

闫路和胡伟开到这里时,以为是卖货的商贩,下去询价才知道不要钱。张少林怕司机误解不敢拿,在田边支起帐篷,拉上醒目的红色横幅——“免费提供面包、方便面、矿泉水”。

为了减少接触,村民搬来桌子,放在防护网下面。一份份打包好的食物搁在桌上,司机们分批领取。

闫路代表同一车队的司机们,下来拿了几包。“说实在话,没有吃的了,提供这种帮助,非常感谢。”

从早上7点到晚上8点不间断发放,村民们看到这一幕,也自发赶来帮忙。有人负责搬运,有人专门打包。还有村民早上下地干完农活儿,回家烧柴禾熬小米粥,临近中午抬来一大锅。令刘承帅印象深刻的,是一位60多岁的村民奶奶。在田边烧起肉片汤,一碗碗盛起,交到司机手上。“她的儿子就在外地打工,想着办点好事,孩子在外面有困难,肯定也有人帮。”

山东菏泽村民为滞留高速的司机免费发放肉片汤。

饭点一到,张少林举着大喇叭,在地里来回走动,朝向司机们喊话,“给恁熬的免费小米粥,热汤热水的,有榨菜和馒头,让你们吃饱!”晚上,四周没有光亮,村民用手机打起手电,为下高速的司机照路。

张少林尤为欣慰的是,13岁的女儿妞妞向他提出,要拿出压岁钱采购物资。身在广东深圳的山东老乡知道这些,一定要转来2000元,“看到司机们也想帮。”

4月8日,在京沪高速公路附近,一位路人向高速上投掷矿泉水,缓解滞留货车司机饮水问题。

杨威堵在高速上的第二天,出发时打满的一壶水,已经用得一滴不剩。近30度的天气,闷在驾驶室里,口渴难耐。

后视镜里,一瓶瓶矿泉水被抛上高速公路。他赶紧下车,原来,一位路过的叔叔,从电动车上搬下一箱水,用力向高速公路上投掷。矿泉水瓶落在脚边,两名司机蹲下身捡起,不断竖起大拇指。穿着蓝色工装的叔叔,没有透露身份和姓名,一只手里还拿着白色头盔,脸上浮现笑意,说着,“大家都不容易。”

杨威拍下了这一幕,在镜头背后自语,“没水喝,无锡的叔叔,送的水。”接下水的两名司机,一直说着“谢谢”。20多瓶珍贵的矿泉水,司机们互相分了些。杨威拿了两瓶,一口气喝了一瓶半,“就像雪中送炭一样,特别渴的时候才知道水的珍贵。”剩下的半瓶又撑了近一天。36小时后,他终于驶出高速口。

4月9日早上,张少林和刘承帅去高速边送物资时,发现滞留的车辆不见了。直到两天后,确认司机们已经离开,才拆下帐篷、搬走桌子。“我们挺高兴的,不再滞留在这里了,祝他们一路平安!”

保障:出口领到“爱心包”

截至4月10日,疫情之下,上海、安徽、陕西、河北、辽宁、西安、河南、山东、浙江等10余个省市高速管控封闭,部分收费站出入口、服务区关闭,货车司机们正被困在高速公路上。

45岁的货车司机代峰(化名),入行已有20多年,常在长三角、珠三角地区跑车,“持续的高速堵车根本没碰到过。”据他观察,今年3月中旬以来,长三角地区多处高速出现拥堵。4月初,往返安徽芜湖和江苏无锡,在宁沪高速硕放出口,他又被堵了两天两夜。

“防疫是为了大家的安全,但是每个地方一个政策,我们也很困惑。”杨威记得,他在无锡江阴下高速,“三个出口要求都不一样。”普遍需要48小时核酸检测阴性证明、合格的健康码和行程码。有些出口额外限制从涉疫地区前来的人员车辆。对于阴性结果超时的司机,有些出口会补充抗原检测,有些则直接劝返。他的手机里下载了多个城市的政务服务App,用于填写申报电子通行证。

南都记者注意到,4月14日,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综合组交通管控与运输保障专班发文,要求全力做好公路保通保畅工作,加强从业人员服务保障,建立统一规范的通行证制度。

其中提到,严禁擅自阻断或关闭高速公路、普通公路;严禁防控措施简单化、“一刀切”。受疫情影响的高速公路服务区要坚持开放运营状态,不得擅自关停,确需关停的应报经省级联防联控机制批准后方可实施,并提前向社会公布。高速公路服务区临时关停期间,要在不影响防疫工作基础上,继续保留加油、如厕等服务功能。进一步优化完善部省站三级联动调度机制,加强对重要通道、易拥堵收费站、重要服务区的运行监测,及时开展疏导调度,保障路网畅通。

此外,提请省级联防联控机制适时启动重点物资运输车辆通行证制度,对于持有《通行证》跨省份进出涉疫地区车辆,各地要保障顺畅通行。

政府方面为货车司机发放的食物。

最近,广州也发布通告,“行程码带星号的省外来(返)穗货车司机由属地社区纳入闭环,每人每趟次可领取生活补贴100元,离穗或结束隔离时由属地社区发放”。

杭州则印发”关心关爱货车司机十条举措“,包括全天候免费提供热水,正餐时间为滞留的货车司机免费提供餐食。有条件的高速公路服务区、物流园区,在确保防疫安全的前提下,优先安排货车停车场地,为货车司机提供休息、热水、热餐、淋浴等服务。

货车司机领到的“爱心包”,内有方便面、矿泉水、口罩、湿巾等。

现在,杨威再经过璜塘高速出口时,“一般要排个一天,好的时候半天左右。”在硕放高速出口,代峰曾收到当地发放的“爱心包”,包括方便面、矿泉水、口罩、湿巾和消毒水,有时也能领到牛奶、八宝粥、自热卤肉饭。至于高速路况,他察觉到“还是堵,情况逐渐在好转”。

盼望:期待如常的日子早日归来

疫情之下频繁跨省流动,货车司机成为“高危”职业。今年3月以来,北京、广东、浙江、山东、河南、河北、辽宁等地都有货车司机被确诊新冠肺炎。

闫路已有两个多月没有回家了,除了办红白喜事,他一直在外飘荡。“我们也可想回家知道不?我们回去的话,也不想给当地政府添麻烦,都会管好自己的。”

在路上,更重要的是为了生计。“我们要生活的,有人还要还车贷,总要跑车养家的,对不对?”代峰独自租住在无锡,烦心的遭遇绝少和家人提。疫情期间货运价格看涨,他更不敢松懈。从菏泽回家后,胡伟被要求居家隔离,“百分百后悔,挣几百块钱光吃都吃完了。”

多位从业者都提到,货运企业、货车司机的收入有明显下降。2016年,我国货运卡车司机达到3000万人。据《2021年货车司机从业状况调查报告》,最近的货车司机数量已降到2000多万。

2019年,杨威从电子厂转行,成为一名货车司机。刚入行时,他跟着师傅跑长途,单程24小时,两个人换着开。车内常备锅碗瓢盆,带的全是香菇、腊肉、粉丝、木耳等经放的干货,一锅炖在一起吃三顿。靠攒下的钱,他在家乡贵州凯里买了房。他认为,比起工人,司机的收入仍然可观。

有还房贷的压力,疫情期间杨威也从未停下。实际上,跑过长途,滞留高速公路,身体所受的苦,几乎不值一提。他更在乎耽误的时间和成本。

疫情的变化常令杨威措手不及。3月中旬,他不想晚上赶路,在南京市内高速服务区过夜。后来当地出现相关风险地区,他的行程码也被加上星号。直到4月12日,代峰的行程码刚刚“摘星”。3月底他前往无锡,途经常州,“在高速上堵了8个小时没动,然后就带星了。”

杨威曾遇见从山东到江苏的货车司机,出发时当地一切正常,到达后山东出现中高风险地区,人员车辆一律被目的地劝返。“拉这一趟得亏多大,自己要承担一万多块。”司机们不愿轻易回去,“不让下高速卸货,停在服务区,停了十几天的都有。”

行程码带星后,返回安徽住处前,杨威接到了社区电话。为了避免居家隔离,影响出车拉货,他决定先不回去,干脆以车为“家”,住在高速服务区。“摘星”之前,代峰也没敢踏入无锡家中半步。

每晚,安徽凤阳服务区停放着四五十辆货车,杨威的红色挂车是其中小小的一个,他想象服务区是大客厅,车子是一间卧室,洗漱用品都在车上,掀开引擎盖,洗好的衣服正好挂在上面。除了每天早上到厂里装货,顺便买点凉菜、馒头带上,以防堵车时饿了,杨威没再下过高速。

每天,跑在送货的路上,他感到踏实安心。更多的货车司机和他一样,不惧在高速上漂流,却也盼望沿途被善待,如常的日子早日归来。

网络编辑:奎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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