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洪波谈《西游记》:代代传承的自由与幻想

我教书,大概就像唐僧“话痨”

我研究《西游记》的历程,倘若从1990年代写作《论唐僧的精神》算起,已经有三十余年了。

以《西游记》作为我专门的研究对象,契机是偶然的。当年我的老师推荐了《西游记》的博士论题,我努力去完成,于是有了《四百年〈西游记〉学术史》,也有了后续的研究。但这个“偶然”其实可以追溯到一个“远因”:我确实从小爱读《西游记》。我的研究很杂,对《西游记》文本的思想、文化、艺术,还有作品的接受、传播、影响都有所涉及,从人类学到管理学这些新鲜的视角也会采纳。当年梁实秋说闻一多先生的书桌“有趣而乱”,我的研究则可以说是“乱而有趣”。能够把自己的专业和兴趣结合起来,是最幸福的事,快乐的过程比所谓的成绩更重要。

在我小时候的乡村,能读的书不多,《西游记》是最流行的。我至今还记得孩子们唱的儿歌,“唐僧骑马咚呀咚,前面走着个孙悟空。”和《红楼梦》等文人的案头文学相比,《西游记》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是一部世代累积型的集体创作小说。它成型于千百年来街头坊间的口耳相传,因此上至耄耋、下至垂髫,都能与《西游记》产生全方位的共鸣,其中也包括我自己。

我是一个比较感性的人,对《西游记》中角色的共鸣,也是普遍的、全方位的。

比如孙悟空,除了正义、勇敢、战无不胜,我最能共情的是他奋斗的无奈——孙悟空崇尚自由,渴望尊严,最是受不得气,却偏偏遭遇克星,他既翻不出如来佛的手心,也挣不脱唐僧的“魔爪”(紧箍咒)。多憋屈,多凄惨!

《西游记》是浪漫主义的喜剧作品,但喜剧中有悲剧,悲剧外化为喜剧,两种审美精神构成对立冲突而又和谐统一。孙悟空的奋斗历程和心灵受难——失落和失败——常令我扼腕叹息。

但实际上和我本人最相似的角色应该是唐僧。我是一名高校教师,与“师父”算是同行。我曾在华东师大中文系毕业典礼的致辞中自嘲:“长者都是婆婆嘴,就像《西游记》里的唐僧,一路碎叨,对徒弟们是否爱听其实并不在意。”

唐僧本领不大,但禅心坚定,为追求真理虽九死而不悔,最后带领弟子完成了取经使命,整个团队因此得道成佛。我也是水平不高,脾气不小,但教书育人的责任从来不敢忘记。我常对学生说,我的话你们愿意听就听几句,那正是“带着华师中文的烙印去行走未来”,如果不爱听那就不听,我也会颔首欣慰。反正我是“话痨”,所说的多半是唐僧式的喋喋不休的“多余的话”。

通识教育要新鲜、有趣

如果从读者面向的广度和作品影响的持久性——也即普及性和知名度——而言,无论是古人评选的“四大奇书”,还是现在所说的“四大名著”,都理应推《西游记》为第一,它名副其实是奇书中的奇书,名著中的名著。《西游记》的主题从来都是众说纷纭,未能一概。从艺术审美与哲理意义的结合上考察,《西游记》的真正主题是追求自由。

孙悟空到东海龙宫强索金箍棒和锁子甲,借酒劲梦闯地府、强行勾销“生死簿”,都是为了保卫家乡花果山。龙王、阎王先后到天庭告状,玉皇大帝遂派遣十万天兵天将剿灭花果山——大闹天宫随即爆发。可见大闹天宫的发生,在于追求生命与生存的自由。与孙悟空对生命自由的追求不同,唐太宗虽贵为天子,但他的心灵由于杀孽太重而并不安宁,内心深处怀有一种深深的内疚感、负罪感,并不自由。太宗入冥,实质是追求精神自由。而如来造经的目的是拯救人类,可以理解为对社会和谐理想的追求。

从对个体生命自由的追求开始,到对精神自由的追求,再到对人类社会和谐的文明理想的追求,正符合了人类理想从低级到高级、从片面到全面的发展规律。

教科书称《西游记》“充满浪漫主义的幻想的色彩”,一是因为“上天入地”与“生命永恒”这两个最大的理想在作品中里竟然得到了完全的实现;二是因为以幻想和想象为表现的浪漫主义艺术风格。譬如二郎神与孙悟空斗法,各显变化神通,最后孙悟空化变为土地庙,尾巴不好收拾,匆忙中变为旗杆竖在后面。结果二郎神追到,举拳便捣——原来古时候没有庙宇是将旗杆竖在后面的。匪夷所思的想象力与合理缜密的逻辑完美结合,惊心动魄又充满趣味,令人咋舌。

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是中国文学史上两大并行不悖的主潮。正如先秦文学有《诗经》与《楚辞》并峙,唐代有杜甫与李白峰列,《西游记》就是产生于明朝的“《楚辞》和李白”,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它以一己之力,把中国的浪漫主义文学推到最高峰。

对于《西游记》这样的长篇著作而言,“整本书阅读”是必要的。中学生应该超越定编教材“节选”的界限,对文学名著作整体观览;在大学,则是更高层次的拓展性阅读,一方面深入作品整体,认识其多元价值,另一方面还要追求通过对某一部专书的整体阅读、进一步了解相关学科特征的目的。

但是《西游记》经历了漫长的形成过程,有深厚的文化底蕴,也有民间文学的特点,有些地方不容易读通读透。因此,最近我写了一本《〈西游记〉通识》,面向年轻人开展通识教育,这也是当下文学阅读、文学教育的新方法、新理念、新趋势。

因为是“通识”,我在写作方法上做了一些探索,主要体现在所叙内容力求新鲜有趣,让读者感受到曲径通幽而又豁然开朗,犹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审美氛围。这本书先解释《西游记》为什么会成为不朽的经典,然后从璀璨壮丽的神话世界、气象万千的文化宝典、魅力四射的艺术精神和回味无穷的文学畅想四个方面,揭示《西游记》的恒久魅力,最后讲述《西游记》的作者和版本问题,并提出整本阅读《西游记》的原则与方法,为了解《西游记》及其文化意蕴提供了一幅完整的认知地图。

《西游记》是否存在缺陷呢?当然是有的。仅就文学的物质外壳——语言——而论,《西游记》确实早已“风尘仆仆”。在四百年后的读者面前,语言上的隔膜客观存在:比如叙山水连篇“有诗为证”,状美人容颜多见“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类套话,人物开口必定张三“曰”李四“道”。对这般“死的文字”(胡适语),当今读者难免审美疲劳。《西游记》中还充斥大量方言俗词、俚语闲话,唐僧、悟空每见一人,都要将取经缘由或大闹天宫“从头说过一遍”,正是太多的重复赘述让人“死活读不下去”。

但这并不说明年轻人对《西游记》的热情会降低,也并不意味名著的传承力减弱,只能说明读者对文学经典的接受方式发生了变化,他们的阅读途径有了多元化选择。我认为,在今天,文学经典的价值尺度理应与时俱进,人们对文学经典的认识亟需转型。这是经典在当代条件下经历的一次必要的调整,可以寻觅到属于自己的全新定位,也是我们重新认识文学经典、建构合理性价值尺度的契机。

经典需要擦亮。

文学经典的衍生

在那个没有飞机、高铁、导航和翻译软件的时代,玄奘完成了一个即使在今天看来也很难完成的任务。在西域的十七年里,他“见不见迹,闻未闻经”——见到了前人不曾见过的许多异域风土人情,也听到了前人从来没有听过的许多佛教理论。行程五万里,途经百余国,历时十七年——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中国故事”。

因此,在古今名著中,《西游记》被影视改编的次数是最多的,被学界称为最大的文化IP。从86版电视剧《西游记》到电影《大圣归来》,形成了一波连绵不绝的影视改编热潮。因为研究的需要,上述作品我都看过。

小说和影视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艺术样式,具有各自不同的审美特征和艺术风格。尊重原著而又有所创新,是影视改编的基本原则。

当代人的文化娱乐方式越来越趋向多样化了。影视不再是人们娱乐休闲的唯一方式,尤其年轻人,譬如我的学生,比起几十集的电视剧,他们更喜欢用打游戏来填充碎片时间。有一次学生告诉我,网易有一款游戏叫《梦幻西游》,是以《西游记》为精神内核、在原著故事的基础上重新创作的,问我有什么看法。我想,在游戏中融入文化背景和元素,不也是一种很新潮的文化传播途径吗?借助游戏的形式加深大众对西游文化的理解,也是一种文学经典的衍生,是传承西游文化的一种有益的方式。

因为《西游记》本身就是一个精美的游戏。它有完整、严密的游戏规则:如来佛祖提供创意设计;观音菩萨充当监督、裁判;唐僧师徒是参加游戏的主体;目标是去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是要通的关;唐王李世民验收真经无误后宣告游戏结束。

从游戏的角度看,唐僧师徒是一个团队,他们各有特点,扬长补短,形成合力,战无不胜,最后完成了艰难的取经任务。特别是师父唐僧与徒弟孙悟空,堪称黄金拍档,唐僧对野性未脱的悟空有教化之恩,悟空对得道唐僧则有起予之功,师徒珠联璧合,最终共成大道正果。

这以游戏的形式体现出来岂不是恰好到处吗?让年轻人在游戏中继承取经团队的合作精神,玩家们各施其能,最后顺利通关。年轻人可以在其中感受到个体间的关系、群体间的关系,在游戏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定位和价值。在游戏中组建团队,重走《西游记》的取经之路,不断冒险、成长,感受自由和浪漫主义,从这个意义上看,《梦幻西游》的确传承了西游文化的精华部分。

在互联网时代,游戏已经成为必不可缺的一环。但凡年轻人,谁没有玩过几款火爆游戏呢?对于这类“没那么严肃”的《西游记》改编作品,我也有一个不断认识的过程。

一开始,我作为文学研究者对它们予以彻底的否定,认为经典既有的至高无上的价值、地位不容来自影视流向的挤压和冲击。后来,随着一些影视剧作品的流行,我意识到大众的审美爱好和审美时尚同样值得尊重,奋斗、忙碌中的年轻人迫切地需要从所谓“无厘头”“搞笑”版中得到新奇、轻巧的心理愉悦。这是正常、健康和前卫的审美心理。作为改编和移植,原著需要遵循,但未必不可突破,有突破才有创新,创新正表现为突破,亦步亦趋的“死改编”不可能产生好作品。

我们完全不必对不严肃的改编作品作简单的否定、谴责,不需对经典本身作无理性的单边辩护。“上帝死了”的声音已响彻一百多年,再也没有什么权威不可以怀疑和挑战。我们需要的恰恰是,在恪守古典艺术精神与吸收现代元素、文艺娱乐特质的协调中,在经典雄浑、凝重的精英品质与大众文化相对粗放、流行的“草根”气质的融合中,重塑全民族的经典意识,以激活经典的活力,实现古代经典的复活。

近年来,在“双创”的背景和推动下,全国《西游记》文化产业的发展如火如荼,渐趋成熟,其经济效益甚至在GDP中占有不小的比重。连云港以建成5A级花果山风景区为标志,淮安以建成4A级吴承恩纪念馆景区和大型《西游记》乐园为标志,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绩,并业已形成一种可资借鉴、推广和复制的开发模式,正在显现其宝贵的示范、样板效应。

我认为《西游记》是一个取之不尽的文化IP,《西游记》是属于全人类的文化经典,任何一个城市都可以根据自身实际把《西游记》文化产业打造成区域经济的支柱。事实上,除了连云港和淮安,像湖北黄冈市、随州市,陕西西安市,新疆吐鲁番市都已经将《西游记》文化产业搞得有声有色,取得了可喜的成绩。

愿《西游记》永放光芒!

网络编辑:kuangy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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