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蕾:齐天大圣和小妖怪,竟然是殊途同归?

最近跟着女儿看了一部动画片,叫《小妖怪的夏天》。明明是一只小小的猪妖,却已经是猪家族三代才出一个的人才,他跟着浪浪山的大王打工。大王得知五天之后唐僧师徒要经过这里,就布置手下的小妖怪活捉唐僧,想吃唐僧肉,要长生不老。大王还慷慨地给小妖怪们画下一个饼,说表现有功的可以喝到一勺唐僧肉汤。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为了完成活捉唐僧的KPI,小猪妖领到了一个又一个艰巨的任务:为了做弓箭,拔光了小乌鸦精的毛;为了把陈年老锅刷干净,熊教头把小猪妖当作钢丝球,用力刷锅,直到把他刷秃了……

小猪妖回家看妈妈,想离开浪浪山,出去闯一闯。但是妈妈告诉他,你要跟着大王好好干,早日修炼成精,出妖头地。小猪妖只好故作坚强地嘴硬,说我特别受大王的重视,事情多到做都做不完。妈妈又告诉他,你也不要太拼了,看看你,怎么秃成这样,不要太累了,别不爱喝水,一个妖在外面也没妖照顾……

看到这里,可能每个打工人都会有共鸣,耳边响起那首连10后都会唱的歌:“打工人,打工魂,打工都是人上人,今天搬砖你不狠,明天地位就不够稳。”故事到最后,小猪妖因为心存善意,提醒唐僧师徒有陷阱,被孙悟空将计就计,灭了一群妖怪,独救了小猪妖。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里我有点悲伤,原来大圣和小妖最后殊途同归。

对每一个中国人来说,《西游记》真是再熟悉不过了。如果《西游记》是风景,那么《小妖怪的夏天》就是看风景的人。看风景的人会讲,大圣有大圣的精彩,小妖有小妖的生活。

在《西游记》中,看到生活的现实

在四大名著里,《西游记》是最特别的。它的故事设定很游戏化,一个傻乎乎的和尚,带着一只猴、一头猪、一只水怪,还有一匹马,要去拯救人类。而事实上,人类是不需要拯救的。这就是《西游记》的有趣,它生生地造出来一个幻想的空间,在里面写了一堆光怪陆离的遭遇。而那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偏偏让我们看到了生活的现实。

你看《西游记》里,孙悟空很精彩,也很可怜。本来这猴子是无法无天的,很快活,可是偏偏被哄着骗着戴上金箍,跟着一个师父去西天取经。这就像一个有野气的孩子慢慢地长大,然后被教育说,你一定要走正道,金光大道铺在那儿,你不走都不行。我小时候看《西游记》一直不服气,觉得孙悟空自从戴上金箍去取经以后,武力值就降得很低,谁也打不过了,遇见任何一个妖怪都得去搬个菩萨来作救兵。

《西游记》中有一回,写到六耳猕猴假扮孙悟空,谁都分辨不出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后来官司一直打到如来佛祖面前,如来佛祖就认出了六耳猕猴的真身,然后把他打死了。小时候只觉得写得好有趣,还是如来佛祖厉害,现在再看就有点心惊肉跳:如来佛祖果然是厉害,我坚信当时被打死的并不是六耳猕猴,而是真正的孙大圣。所以才会出现,后来取经路上那个谁也打不过的孙悟空。

我这么说当然是想入非非,而不是在解读《西游记》。但《西游记》在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中,和其他三部小说都不一样,它的主题就是游戏精神。就像鲁迅先生讲的,《西游记》本来就是一部游戏性的小说。

记得钱锺书先生特别爱《西游记》,常常没事了就随意地反复翻看,读到有意思的地方就会哈哈大笑。这就是《西游记》的好,它充满各种各样的奇趣,里面有各种各样的矛盾,可以用任何方法解释,让你脑洞大开。书里面从神佛到妖魔鬼怪都形象鲜明,个个都有可爱的地方,也个个都有可笑的地方。比如孙悟空的精彩,就是彻底的无拘无束,这样的人只可能出现在神话故事里。奇怪的是,人就是会对这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格外向往。

复旦大学骆玉明教授写过一本书,叫作《游金梦》,里面就讲孙悟空似乎对一切都不害怕,一切都可以做得到,但是他在如来佛面前发现了自己的微不足道,他无论如何都飞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我们在世界上那么张扬,那么热闹,以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最后大概就是撒了一泡尿,还不知道能不能留下一丝臊气,这就是莫大的讽刺。

孙悟空是一个被赞美的人,也是被讽刺的人物,这就是《西游记》的精神,它存在着两个平行世界,一个是属于神佛的系统,一个是妖魔的系统,我们可以把前者看作秩序的力量,把后者看作破坏的力量。这里就牵扯到一个选择:如果你知道结局是个悲剧,还会不会那么坚定地一去不回头?

有一段精彩的对话。“大圣,此去何为?”“踏破南天门,打碎凌霄宝殿。”“那若一去不回呢?”“那便一去不回!”这段话不是出自《西游记》,而是出自《悟空传》,它跟《西游记》是完全相应的。我们看到一个泼猴,在反对中寻找他的存在、他的快乐,最终被毁灭。可是他得到了什么呢?就是好玩,这就是《西游记》的精彩,它让游戏跟哲理全然相应。

现在再读这段话,我会发现宿命感背后的游戏精神。在这只猴子还叫做齐天大圣的时候,他的确教会了中国人如何看待冒险,就如同孩子们身上的野性,如同年轻时代的“在路上”,那种疯狂得几乎要玉石俱焚的信心,推着一个人去冒很多你想也不敢想的风险。

等到了一定年龄,你就会发现自己是做不成孙悟空的。齐天大圣不需要恋爱,没有孩子,他不用承担家庭和社会责任,那些特别有人味的给我们注入力量、爱和目标的东西,齐天大圣不需要经历,这就是妖怪和凡人不同的地方。

不完美的人生,才是真实的人生

说实话,当看到齐天大圣戴起了金箍,我是非常沮丧的——拿着金箍棒冲上凌霄宝殿要打碎一切的孙大圣,竟然也是易碎品。可是,他的好也在于他的易碎。

在禅宗的全盛时期,有一群大和尚,个个都像齐天大圣一样,激烈,响亮。有一位“半点不善良”的曹山本寂,别人来问他,我现在生了病,能不能请师者来帮我治疗一下?曹山本寂啪的一声说:不医,不治。人家再问他:为什么不医?他说:教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口气有多吓人,可是禅宗经典《碧岩录》里说得很明白:“须是英灵底汉,有杀人不眨眼的手脚,方可立地成佛。”紧接着又来一句:“一剑当头,横尸万里。”你看看这杀气,和孙悟空完全相应。刚开始这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猴,他是要反抗天道,杀尽世间的不平,他是有股愤怒之气的。后来他一路前往西天取经,就像我们每个人都注定是一路西行,有一天要撒手而去,那要斩杀的是什么呢?就是这一生所有的执念。

禅宗里有四个字,说“杀尽始安”,就是讲怎样才能够清爽,才能立地成佛——不仅恶的要杀掉,心魔要杀掉,即便是对的善的,也都应该杀得干干净净,这样才能够得大自在。孙悟空自在吗?从他戴上金箍的那天起,好像就一语成谶。他说一去不回,那个上天入地、自由快乐的齐天大圣,真的一去不回了。

这恰恰是《西游记》最用心的地方,很令人感动。如果它的作者确定是吴承恩,那我确定吴承恩是一个决定论者,在他所创造出的游戏世界里,会有一个高于一切的意志,也许是天道,也许是神佛,但它是一种人类无法控制的力量。无论齐天大圣或者是小妖怪,其实都被这种力量所决定着,就像是遥远的地方,有只看不见的手在奏响一支神秘的乐曲,所有的生命都在其中翩翩起舞,我们无从得知那只手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安排整个世界。

有人曾经去问爱因斯坦是否信仰上帝,他回答:“我不能设想这样一个人格化的上帝,他竟会直接干预人的活动,或是对自己的造物进行审判。我信仰斯宾诺莎的那个在事物的和谐有序中显示出来的上帝,而不信仰那个同人类的命运和行为有牵连的上帝。”

爱因斯坦这段话讲得很禅宗。禅宗就是肯定天地万物有成全,也有毁坏,它接引强者,不接引弱者。你若是强者,那么你就来;你若是弱者,那么就接受毁坏和消亡。

孙悟空手持一根金箍棒,打得天翻地覆,这就是人心中难以实现的渴望。人总是不乐于被规定在秩序下生存,希望获得更多的自在,获得一个更快乐的世界。所以我们看到美猴王身披金甲,打上南天门,就会觉得热血沸腾,看他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就会觉得心有无奈,这就是人生的不完美。不完美才是真相,不完美的人生才是真实的人生。

在游戏世界中,重新活出一个人生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齐天大圣的梦想,最后却活成了《小妖怪的夏天》,这才是《西游记》了不起的地方,它让我们不会被钉死在一个目标当中。即便在浪浪山里打工,觉得世界那么大,可你怎么也走不出这座山,也要知道有一个能够打碎凌霄殿的孙大圣存在,这样才能成为一个自在的人。从这个角度来看,《西游记》真的是不可替代的。一个来历不明的猴子,成了多少代人的梦想。

有一次在清迈的半山上吃烧烤,看见夕阳扑通掉进了村子里,旁边的邻居爸爸晃了晃手里的烤串,说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所有人就笑起来。10后的孩子会唱《Only you》,还用筷子敲着碗碟,噔噔噔噔噔噔噔噔。不用解释,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西游记》。也就在那一天,我意识到《西游记》的关键词在于“游”。每个在现实中挣扎的人,都希望存在一个平行世界,就像《阿凡达》里面的地球人和纳美人。身体残疾的上校,一觉醒来可以生活在潘多拉星球的丛林中,尽情地奔跑跳跃,重新活出一个人生。

不管是日常的生活,还是神话的世界,都有令人失望的部分。如果有一点点游戏的精神,允许一切发生,保持对于未来的乐观,这也是一种智慧,它总会提供一种不灭的英雄梦想,让浪浪山里的小猪妖,也坚信自己能够走到喜欢的生活里面去。

网络编辑:kuangy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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