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寇专栏】获得自由的最后途径

曹寇
著名小说家和专栏作家，著有小说集《割稻子的人总是弯腰驼背》，长篇小说《萨达姆时期的生活》等。


在我们局限的一生中，
即便我们业已获得了“自由”，但仍然无法超越我们的肉体（物质）存在，
仍然深受束缚，死亡往往才是获得自由的惟一途径。
当然，也是最后的途径。
这是宿命。

贝克的《海明威传》是一本相当优秀的书，如果他所叙述的不是海明威，那么这就是一本相当优秀的长篇小说：一个男人，他健康强大，参加过战争，终生写作，一个饮酒、狩猎、捕鱼、拳击和滑雪的硬汉，在他获得最高荣誉之后，突然把对准敌人和猎物的枪口对住了自己—“他打开枪膛，塞进两颗子弹，轻轻地把枪托立在地板上，弯着腰，身子微微向前倾，前额顶住枪管，刚好是在眉毛的上方，接着食指放在扳机上，用力一钩。”贝克对海明威自杀的整个过程细致地进行了描述，有如电影画面。海明威已铁了心，贝克说：“此时，即使他看到户外明媚的阳光，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心。”

海明威的自杀成了1961年西方世界的重要新闻，在美国，这个对于总统的生死也置之度外的国家一时竟举国陷入了悲伤之中。海明威的亲朋好友，听到这个噩耗时大多表露出的是震惊，因为他们无法相信海明威会自杀。（不过，有个例外，胡安·贝尔蒙德，这位西班牙最杰出的斗牛士，当他听说老朋友自杀的消息，只说了句“干得好！”之后，他也用同样的方式了结了自己的生命，追随海明威去了。）人们有充分的理由不相信海明威会自杀，首先，他是基督徒，基督徒自杀是上帝不能容忍的极大罪恶。另外，海明威本人生前不仅生龙活虎，毫无自杀的迹象，而且他多次表示了对自杀的嘲笑和鄙视。海明威的父亲也是死于自杀，被儿子认为是懦夫。百老汇剧作家汤麦斯·海根，他自杀时，海明威刻薄地说：“赚了钱，而去自杀，真是不知好歹。他应该尽量找女人寻欢，去中国旅游，或是在巴黎的丽兹旅舍订一家豪华房间，成为人民的普鲁斯特。不，他竟去寻短见。”

当然，海明威自杀作为一个陈旧的悬念已无任何新鲜感，几十年来关于他自杀的解释文字已多得可怕。普遍并比较合理的解释是，巨大的荣誉之下他为自己再也写不出好东西而忧心忡忡，并且晚年的病痛已剥夺了他的健康。他是一个“物质主义”者，是一个充分发挥肉体这条航船搏击人生之海的斗士。身体决定了“硬汉”的存在，身体是他用以抗争和战斗的得力武器。可是，疾病却使他赖以表达个人品质和精神力量的身体变得无效从而成了累赘。

在自杀前一个月，他说：“一个人关心的是什么？身体健康。好好工作。与朋友同吃同喝，在床上享受人生。可我什么都沾不上了。”这种绝望正源于他的“身体主义”和“物质主义”。所以说，他的自杀与他对自杀的嘲笑和鄙视本质上是一回事。这是一组悖谬，但被海明威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一如他那些精致漂亮的作品。

说了这么多，也无非重复他人，我对海明威的自杀并无个人高见。也许我想说的是，在我们局限的一生中，即便我们业已获得了“自由”，但仍然无法超越我们的肉体（物质）存在，仍然深受束缚，死亡往往才是获得自由的惟一途径，当然，也是最后的途径。这是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