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一个人要获得生活的真知,或许不会选择小说了

“实际很多人都处在痛苦当中,处在一种孤独和挫败感当中。这很有可能是从八九十年代以来社会性日益增强的一个后果。我们每个人都无法例外。”

“你跟生活之间仍然会有一种紧张关系,大概你只要思考就会紧张,你不思考就不紧张了。写作是思考的延伸,只要思考还存在,就证明你还活着,你当然要写作。”

“今天的个人经验已经高度同质化了。我们仅仅在外围兜圈子,没有办法面对自己的内心,也就无法触及生存的基本问题。”

发自:北京

责任编辑:李慕琰

近二十年来,格非以四年一本的速度出版长篇小说。他视写作为思考的延伸,认为从18-19世纪发展起来的写实主义文学,其可能性已经被耗尽,今天的个人经验已经高度同质化。(受访者供图)

近二十年来,格非以四年一本的速度出版长篇小说。他视写作为思考的延伸,认为从18-19世纪发展起来的写实主义文学,其可能性已经被耗尽,今天的个人经验已经高度同质化。(受访者供图)

年近六旬,作家格非依旧保持手艺人时代的工作习惯,拒绝使用电脑写作。他不会五笔打字,智能拼音输入法,一个字后面总跳出最常用的搭配,他警惕现成的词汇,认为一个普通的、被用烂了的词,难以准确达意,系统在这时反成累赘。手写则不然,“字句在脑子里,随时可以写出来,不会中断。”另一重原因在于,坐在电脑前写作,他没办法抽烟。

格非每天花费六小时写作,从上午9点写到下午3点。前三个小时常常是为了将头脑写热。“写作需要一定的时间长度,还没有预热就停止了,写什么都感觉不对,”他说,预热阶段,哪怕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也不慌张,“都在脑子里,最后两个小时可以很从容地写出来”。

讲话时,格非习惯将头微昂,偏向一侧,言语常常充溢笃定。2024年2月底,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午后,他的思维随着指间的烟一道燃烧。烟雾里,缭绕的是弗洛伊德、里尔克、卢卡奇。遇上关于个人经验的提问,他滔滔不绝讲起托尔斯泰、卡夫卡、乔伊斯,对前辈作家的讲述终了,答案的轮廓也自动浮现。他曾说,自己是一个羞于谈论个人经验的作家。

最近二十年,格非堪称勤奋,以平均四年一本的速度出版长篇小说。格非的小说以呈现知识分子的精神境遇而为人熟知,他热衷在小说中带入哲学脉络,发表阐释。文学批评家丁帆曾撰文称:“作为一个具有知识分子气质的作者,他不希望让自己的小说平庸地‘活着’,他想打通文学与哲学的通道,让小说漫步在海德堡大学的‘哲学家小路’上。”

格非成名于1980年代,和余华、马原、苏童、洪峰并称“先锋五虎将”,早期创作追求小说的形式实验,内容偏重抽象的精神问题。如今回看文学热闹而喧嚣1980年代,格非却觉得“混乱又无聊”“烦恼又烦躁”。

那时,写作者的口号是“不写作就跳楼”,格非和写作之间一度形成紧张关系。当时他留在华东师范大学任教,大量的空余时间被扔在写作上。他坦承,那时性格急躁,总想着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一个中短篇,或者把长篇小说的一部分写出来。一天要工作十个小时,“没日没夜的”。

“莫言跟我说他写一个长篇就十几天的时间,拿着几条烟,几包方便面,待在地下室不出来。”格非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我年轻的时候身体也很好,后来慢慢地就糟蹋坏了。”

写作一度成为重负。他曾和余华交换感受:写完最后一个字后,如果感受还不错,可以把一个重负从肩上卸下来。

如今,作为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格非和写作建立了“正常的关系”。“在高校里当老师,空余时间相对多一些,这样你会让自己处在一个开放式的时间长度里,不用太为时间操心。”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当你知道后面有无穷的时间可以用的时候,你的心态平静。觉得问题可以慢慢想,一个小时想不清楚就想两个小时,后面还有五六个小时,这个时间都是可以为你所用的。”

采访间隙,一个骚扰电话打断了格非对1980年代的回忆。草草应付完电话那头的推销,他对南方周末记者打趣:“银行有开门红政策,我这样的人能给银行提供什么呢?”

“他一生都在劳作,来不及恐惧”

在长江边上的一个村子里,格非度过了少年时代。格非十多岁时,村里才通上电、修上公路。上小学,老师开着手扶拖拉机,带他们去几十公里外的铁道旁,看火车驶过,听到汽笛声时,混在一群孩子中的格非激动得直打哆嗦。

1981年,17岁的格非考入华东师范大学,翻开他城市生活史的第一页。在1980年代的华师大,人们“羞于谈论常识”,读书时,“我们去跟别人讨论《浮士德》《伊利亚特》和《神曲》,对方露出鄙夷的神色是十分自然的。”格非在旧文中回忆。

很长一段时间,乡村出身令格非感觉自卑。“以前,如果有人骂我乡巴佬,我一定会被激怒。”在接受《中华读书报》采访时,他没有避讳,“我希望通过知识积累,通过学习,变成城市人。”如今,他接纳、珍视身上的农民特质,认为那是乡村文明代代承袭的印痕。他认识的台湾学者吕正惠,和人交往有一个奇怪的标准——祖上是不是农民,若不是,往往就缺乏亲近感。“我没到他这个地步,但我身上农民性的一面我不避讳,(对它)有最基础的情感。”格非说。

虽然被视为知识分子写作的代表,格非常说,“知识分子”这个称谓对他来说没有意义。他的母亲是一位普通的家庭妇女,不识字,但有些问题思考得远比他深入。有一次他买了新房,和母亲坐在天井里聊天,母亲忽然问:两百年以后,这个房子是谁住呢?格非的脑子嗡一下炸了。

“对于时间,一个农民有她的思考。”格非觉得,母亲的意思是警告他,不要得意,不要夸夸其谈,房子好不好都是人住的,两百年以后没法想象这个房子在谁手里。

这一点上,他相信托尔斯泰的看法。托尔斯泰认为劳苦大众不受无聊和文化的控制。穷人从来不无聊,每天养活一大家子,劳动到晚上,倒头就睡,没有那么多空虚感和人生困惑。因此,托尔斯泰对穷人充满了尊敬。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生活比我们更符合道德。因为一生都在劳作,养活家人和自己,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思考人生的意义,甚至来不及恐惧,就算恐惧来了,也得扛住。”格非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是从农村出来的,对这个东西很有感触。”

2016年,《望春风》出版后,格非陷入了忧虑。当时的写作缘起于故土的消逝,老家被拆成瓦砾和废墟,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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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星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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