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与宋淇关于《小团圆》的书信

我写《小团圆》并不是为了发泄出气,我一直认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但是为了国家主义的制裁,一直无法写

责任编辑:马莉

张爱玲  一九七六年四月四日

我写《小团圆》并不是为了发泄出气,我一直认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但是为了国家主义的制裁,一直无法写。[……]我跟陈若曦在台北的谈话是因为我对国民政府的看法一直受我童年与青年的影响,并不是亲共。近年来觉得monolithic nationalism(坚如磐石的国家主义——编者注,下同)松动了些,例如电影中竟有主角英美间谍不爱国(Michael Caine迈克尔·凯恩饰),所以把心一横,写了出来,是我估计错了。至于白便宜了“无赖人”(指胡兰成——编者注),以前一向我信上也担忧过。——他去台大概是通过小同乡陈立夫,以前也帮过他忙——改成double agent(双重间谍)这主意非常好,问题是我连间谍片与间谍小说都看不下去。等以后再考虑一下,稿子搁在你们这里好了。

志清看了《张看》自序,来了封长信建议我写我祖父母与母亲的事,好在现在小说与传记不明分。我回信说,“你定做的小说就是《小团圆》”,现又去信说euphoria(高兴劲儿)过去后,发现许多妨碍,需要加工,活用事实,请他soft-pedal(低调一点)根据事实这一点。但是一定已经传出去了。

宋 淇 一九七六年四月十五日

我们并不是prudes(过分正经的人),老实说,国家的观念也很淡,可是我们要面对现实问题。“无赖人”如果已死了,或在大陆没有出来,这问题就算不了什么,可是他人就在台湾,而且正在等翻身机会,这下他翻了身,可是至少可以把你拖垮。小说中说他拿走了所有的来往书信,可能还保存在手,那么成为了documentary evidence(证据材料),更是振振有词了。所以现在改写身份,让他死于非命,开不出口来。还有一点,如果是double agent(双重间谍),也不能是政府的agent(特工),因为政府的agent(特工)是不会变节的。我们从前参照Spy Ring(《间谍圈》)那样拍一个电影,剧本通不过,就是这理由。邵之雍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可以不必写明,因为小说究竟是从女主角的观点出发,女主角爱他的人,that’s all(那就够了),并不追究他身份,总之他给人打死,据说是double agent(双重间谍),为日本人或伪政府打死都可,甚至给政府的地下分子或共产党地下份子打死也无不可。你不必去研究他的心理,因根本不在正面描写他。只要最后发现原来是这样一个言行不一致,对付每个女人都用同一套,后来大家聚在一起,一对穿,不禁哑然失笑。在此之前,九莉已经幻灭,去乡下并不是怀念他,而是去看一下,了却一桩心愿,如此而已。

张爱玲 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二日

我是太钻在这小说里了,其实Stephen(即宋淇)说的台湾的情形我也不是不知道——不过再也没想到重庆的地下工作者不能变节!!!袁殊自命为中共地下工作者,战后大摇大摆带着厨子等一行十余人入共区,立即被拘留。但是他的cover(掩护)是伪官,还是不行。也许可以改为台湾人——我教过一个台湾商人中文,是在日本读大学的。跟清乡的日军到内地去做生意。一战后潜伏的乡下只要再南下点就是闽南语区。有个德国侨领曾经想recruit(招收)我姑姑去重庆活动,这人也许可以派点用场。九莉跟小康等会面对穿,只好等拍电影再写了,影片在我是on a different level of consciousness(不同层面的感觉)。在这里只能找circumstances to fit the scenes & emotions(适合那些场景和情感的事件)。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我现在的感觉不属于这故事。不忙,这些都需要多搁些时再说。我的信是我全拿了回来,不然早出土了。

宋 淇 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八日

《小团圆》分三天匆匆读完,因为白天要上班,读时还做了点笔记。对措词用字方面有疑问的地方都记了下来,以便日后问你再商酌。Mae(即邝文美)比我先看完,笔记也做得没有我详细,二人加起来,总可以cover the ground(涵盖全部)。因为从好的一方面说,你现在是偶像,不得不给读者群众好的一方面看;从坏的一方面说,你是个目标,说得不好听点,简直成了众矢之的。台湾地小人多,作家们的妒嫉,拿不到你书的出版商,加上唐文标之类的人,大家都拿了显微镜在等你的新作面世,以便在鸡蛋里找骨头,恨不得你出了什么大纰漏,可以打得你抬不起头来。对于你本身,多年已不再活跃,现在又忽然成为大家注意力的中心,在文坛上可说是少见的奇迹,也是你写作生涯中的转捩点,所以要特别珍重。以上就是我们处理你这本新作的primary concern(主要的忧虑)。

这是一本thinly veiled(没什么遮掩),甚至patent([打着张爱玲]注册商标)的自传体小说,不要说我们,只要对你的作品较熟悉或生平略有所闻的人都会看出来,而且中外读者都是一律非常nosy(八卦)的人,喜欢将小说与真实混为一谈,尤其中国读者绝不理什么是fiction(虚构小说),什么是自传那一套。这一点也是我们要牢记在心的。

在读完前三分之一时,我有一个感觉,就是:第一、二章太乱,有点像点名簿,而且插写太平洋战争,初期作品中已见过,如果在报纸上连载,可能吸引不住读者“追”下去读。我曾考虑建议把它们删去或削短,后来觉得有母亲和姑姑出现,与下文有关,同时含有不少张爱玲笔触的文句,弃之实在可惜,所以决定押后再谈。

及至看到胡兰成的那一段,前面两章所pose(反映出)的问题反而变成微不足道了。我知道你的书名也是ironical(反讽)的,才子佳人小说中的男主角都中了状元,然后三妻四妾个个貌美和顺,心甘情愿同他一起生活,所以是“大团圆”。现在这部小说里的男主角是一个汉奸,最后躲了起来,个个同他好的女人都或被休,或困于情势,或看穿了他为人,都同他分了手,结果只有一阵风光,连“小团圆”都谈不上。

女主角九莉给写成一个胆大、非传统的女人:她的爱是没有条件的,虽然明知(一)这男人是汉奸;(二)另外他有好几个女人;(三)会为社会舆论和亲友所轻视。当然最后她是幻灭了,把他抛弃。可是我们可以想象得到一定会有人指出:九莉就是张爱玲,邵之雍就是胡兰成。张爱玲明知他的身份和为人,还是同他好,然后加油加酱地添上一大堆,此应彼和,存有私心和妒嫉的人更是每个人踢上一脚,恨不得踏死你为止。那时候,你说上一百遍:《小团圆》是小说,九莉是小说中人物,同张爱玲不是一回事,没有人会理你。

不要忘了,旁边还有一个定时炸弹:“无赖人”,此人不知搭上了什么线,去台湾中国文化学院教书,大写其文章,后来给人指责为汉奸,《中央日报》都出来攻击他,只好撤职,写文章也只好用笔名。

《小团圆》一出,等于肥猪送上门,还不借此良机大出风头,写其自成一格的怪文?不停地说:九莉就是爱玲,某些地方是真情实事,某些地方改头换面,其他地方与我的记忆稍有出入等等,洋洋得意之情想都想得出来。一个将近淹死的人,在水里抓得着什么就是什么,结果连累你也拖下水去,真是何苦来?

我上面说道你是一个偶像,做到了偶像当然有各种限制和痛苦。因为有读者群众,而群众心理就是如此,不可理喻的。你之所以有今天,一半靠读者的欣赏和喜欢你的作品,学院派和作家们的捧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官方最近realize(意识到)你是第一个反共作家更是一个有利的因素。如果前面的推测应验起来,官方默不作声,读者群众只听一面之词,学院派的辩护到时起不了作用。声败名裂也许不至于,台湾的写作生涯是完了,而以前多年来所建立的good wil(好印象)一定会付之东流。以上所说不是我危言耸听,而是我对P.R.(公关)这一行颇有经验,见得多了,绝非无中生有。

我知道你在写作时想把九莉写成一个unconventional(不传统)的女人,这点并没有成功。只有少数读者也许会说她的不快乐的童年使她有这种行为和心理,可是大多数读者不会对她同 情 的 , 总 之 是 一 个unsympathetic(不讨人喜欢)的人物。这是一。

其次,这些事积在心中多少年来,总想一吐为快,to get it out of your system(把它丢掉)。像我在电影界这么多年,对于许多事,假装不知道,最后终于抵制不住,等于break down(崩溃),以后换了环境,拼命想法get it out of my system(把它丢掉)一样。好了,现在你已写出来了,这点也已做到了。我们应该冷静客观地考虑一下你的将来和前途。

大前提是in its present form(照目前这种样子),此书恐怕不能发表或出版。连鑫涛都会考虑再三,这本书也许会捞一笔,但他不会肯自毁长城的。现在惟一的办法是改写,有两个approach(办法):(一)改写九莉,务使别人不能identify(认定)她为爱玲为止。这一点做不到,因为等于全书重写。(二)改写邵之雍。这个可能性较大。[……]邵的身份没有理由改不掉。你可以拿他改成地下工作者,结果为了钱成了double agent(双重间谍),到处留情也是为了掩护身份,后来不知给某方发现,拿他给干掉了。

九莉去乡下可以改独自去,表示想看看所爱的人的出身地,结果遇见小康等人,为了同样目的也在,大家一交换notes(故事),穿了绷,原来他用同一手法和说法对付所有的女人,而原来还有两个乡下老婆,然后才彻底地幻灭,(荒木那一段可以删除,根本没有作用。)这样改当然也是一个major operation(大修改),但牵涉的面较狭,不必改动九莉和家庭那部分,至少不用全部重写,可能挽救这本书。

九莉这样做是因为她所过的生活使她完全不知世情,所以才会如此,不少读者会同情一点。同时这样还可以使“无赖人”无话可说,他总不见得这样说:“邵之雍就是我”,因为他究竟是汉奸,而非地下工作者,而且也没有死。他如果硬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也不会有人相信。况且燕山和打胎两段读者多数不会identify(认为是)为你的。当然你在设计整本书的时候,有一个完整的总盘计划,即使极小的改动也会牵一发而动千钧。

我不是超人,对写小说也没有经验,自知说起来容易,正式做起来,处处俱是问题。但和Mae(即邝文美)谈了几次,认为这不失为一个可行之道。(二)这方法你如果认为行不通,脑子一时拐不过来,只好暂时搁一搁,好好想一想再说,对外只说在修改中,好在没有第三个人见过原稿。想通之后,有了具体的改法再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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