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还没讲完——纪念万玛才旦离世一周年

编者按:

南方人物周刊编辑部:

2024年5月8日是万玛才旦去世一周年的日子。一年前,他53岁,意外离世。

过去一个月里,我们拜访了万玛才旦生前挚友、搭档以及他的亲人。他们回溯与万玛导演共同走过的电影之路,谈及与他相识的数十年和失去他的这一年,也透露了面对未来的决心与踌躇。

这些交织的声音揭示了中国电影发展历程中一个独特的章节——正是万玛才旦的才华、抱负,使他成为难得的“被东西方同频共振接受的中国藏族导演”,又因为他富有感召力的人格,催生了“藏地新浪潮”,使其在世界电影史中占有一方小小天地。

万玛才旦拍出了中国影史上第一部藏族导演拍的纯藏语电影,“以自己的方式讲述发生在故乡的真实故事”,随着创作的延伸,他不断进行着现代与古代、城市与乡村的思辨,其中饱含着一种文化对自身的叩问,以及与另一种文化碰撞所产生的回响。在他的身后,一批藏地导演崭露头角,他们的创作风格各异,但都强调贴地,以祛除符号和奇观。

我们因此而怀念他。同时,我们也怀念一位好人,一位宽阔无私、慈爱平等、具有利他主义精神的人,一位背负历史、讲述民族的人。

正如他的小说集的名字那样,故事只讲了一半,曾经无限的可能戛然而止。但也如作家李敬泽在万玛遗作小说集《松木的清香》发布会上所说,艺术家的离去,绝不意味着事情的结束,这样的离去常常就是开始。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发自:北京 成都 杭州 上海

责任编辑:杨静茹

(图/牛牛)

未尽之事

万玛才旦非常忙碌。

他是导演、作家、译者、大学教授、电影监制、电影节评委、青年电影扶持计划导师、专栏作者,等等。于创作,他不断想要讲述故事,或是影片或是小说;于电影产业,他对年轻人几乎有求必应;于家乡藏区,他尽己所能搭建桥梁。

2018年他凭借《撞死了一只羊》获得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最佳剧本奖,第二年又获得台湾金马奖最佳导演提名——这是他第二次获得这个奖项的提名。此后,他日渐忙碌得像个陀螺,但仍旧事事应允。比如他一般不拒绝任何帮忙看看剧本的请求,哪怕有些读起来毫无愉悦感,甚至浪费时间,但他一定看完,一定和对方聊聊,“所以就花去很多的时间精力”。

有一次他甚至还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是羊皮袄厂商,大谈请他出任代言人。电话越打越长,万玛才旦说不出拒绝,直到身边工作人员夺过手机,朝对方说,“不要再给万玛老师打电话了,让他休息一下吧”,才挂断。

留给万玛才旦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少,他总在晚上写作,那是创作中最快乐最自由的阶段。

“我劝他别写小说了。我都要被电影累趴了,他怎么还能两头抓呢。”他的朋友松太加叹了口气道,“但喜欢这个事儿,没办法,他就是喜欢写小说,喜欢拍电影。”上世纪90年代,他们在青海湖旁的笔会上认识,背着阳光聊天,辨识出彼此对文学与电影的热爱。

万玛才旦导演在《雪豹》片场指导演员预演(受访者提供/图)

“他比大众认知层面的更沉默。他待在屋里,就好像屋里没人。”松太加说,是做导演,把万玛才旦逼成了社交达人。

拍摄《雪豹》时,纪录片导演卡先加获得机会跟拍万玛才旦。剧组在海拔五千多米、没有信号的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冬格措纳湖边待了40天,卡先加每天5点半起床到处去爬山,看晨曦泛红。在阳光穿过群山映照草原的画卷里,他常常看到“一个缓慢行走的身影在叠峦起伏的草原间,时隐时现”。那是万玛才旦、在沉默地独自散步。

2024年4月3日,万玛才旦导演遗作《雪豹》公映。意外发生时,《雪豹》的制作大概已经完成了90%,最终呈现算得上如他所想。

万玛才旦正处于创作的丰年。他的影像风格日臻完善,身边的制作班底成熟稳定,更重要的是,他通过《雪豹》摸到了制作更恢弘影像的钥匙。

尽管他算得上最受世界瞩目的中国导演之一,但在电影市场的架构中,在投资-回报的衡量体系中,他只能找到有限投资。“于是我只能拍小规模的影片,像《气球》《塔洛》,整个时间、空间的跨度都是比较集中的,从电影的层面实现起来成本较低。”

但在他的小说中,魔幻的、神话的、夸张的元素时有出现。就读于北京电影学院的第一学期,万玛才旦写过一个题为《吐蕃秘史》的史诗剧本。他后来向许多人说过这个故事,关于佛教复兴运动,关于藏区的历史、宗教和神话传说。那其中,赞普朗达玛的秘密是,他头上长角,为他梳发者难逃一死。接着万玛也说,神话与史诗,“只能是想象中的电影,是一个愿望。”

1995年,万玛才旦在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人事局工作 (受访者提供/图)

但《雪豹》或许是实现愿望的第一步。这部讲述现实困境与天地人之间相互感应的故事,使用了高工业水准的CG技术,K2VFX工作室以技术入股,成为万玛才旦的新搭档。日本电影杂志《银幕》称赞其最好地见证了万玛才旦深植于藏族文化又兼有世界性影像视野的叙事天赋。

无论从能够获取的资金、技术,还是作为创作者本身的创作能力,《雪豹》都在显示万玛才旦影像世界更大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既指向格萨尔王或者古格王朝那样的叙事史诗——他曾在看《魔戒》时有相似的感触,也指向那部他反复提及的、筹备了十年的电影《永恒的一天》。在《永恒的一天》里,一个人从少年到青年、中年、老年,经历四季的变化,喻示着“整个藏地百年历史的浓缩”。这种穿越四季的效果,万玛才旦期待以特效技术来完成。

《雪豹》是在为万玛后面的片子做铺垫吧,许多人都这样说。

2015年,松太加(左)、德格才让(中)和万玛才旦(受访者提供/图)

身份

在万玛才旦之前,仅有一部普通话配音的电影《松赞干布》是由藏族导演普布次仁执导的。而其他的藏地电影,始终带有他者视角之下的奇观色彩,被宏大叙事遮蔽了真正的民族性。

2002年万玛才旦求学于北京电影学院之前,在家乡青海省贵德县做过小学老师。那里地处高原,信息闭塞。为了离开那里,他考取西北民族大学本科,当上公务员。但他志不在此,又辞职考了研究生。

等到有机会进入北京电影学院进修班学习,万玛才旦已经33岁。他被阿巴斯的电影所启发,决心进入藏族文化、生活内部拍电影,从个体窥视文化命运。

一年后,松太加跟随他前往北京学电影,拍电影。再过一年,松太加喊上了大学刚毕业的表弟德格才让来学电影录音。而万玛才旦考取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硕士,继续学习。

日后被人反复提起的三剑客就这样在学校背后的黄亭子小区租了一间房,一张桌一台电视,三个人没日没夜地在屋内看电影做笔记。两张钢丝床睡三个人,松太加和德格才让挤在一起。天热时,德格才让就在楼道里打地铺。

《静静的嘛呢石》2005

三剑客年龄不同,性格迥异。“以前有个演员举例子,说我们三个人在一辆车上,车底装一个定时炸弹的话,第一个发现的肯定是松太加,跑得特别快。然后发现的是万玛,慢慢地挪一下,说,不会有事吧。德格压根儿不知道这是定时炸弹,还要举起来在那转半天,这是啥东西啊?”松太加笑起来。

时隔20年,他们还会有些得意地说起自己的淘碟成就:锡兰是松太加发现的,他买了好多锡兰的碟送给大家;佐杜洛夫斯基的cult三部曲(亵渎三部曲)则是德格才让淘来的,他的偏好从好莱坞转向了帕索里尼。

而记忆里的万玛才旦,是最用功的那个人,睡得最少,喝可乐最多。早上8点上课,12点回宿舍,继续看电影、看相关的书。

万玛才旦总叹气。叹气的意思是不满意、有焦虑,又无法疏解。那时候万玛才旦、松太加都已经结婚,有孩子,年纪大,压力也大。既然辞职离家,那两三年内一定要做出个片子。

唯一的解压方式是唱歌。往返学校的路上,万玛才旦都自顾自地唱歌,声音轻柔。

曾任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主任的导演谢飞早早就发现了万玛的才能,认为万玛的剧本是把“非常小的事”,讲得“非常有意思”,谢飞认为,真正的藏族电影需要懂藏语的藏族人来拍。后来,万玛才旦的创作不断印证了他的这一判断。

《寻找智美更登》2009

入学第二年,万玛才旦拍出短片《静静的嘛呢石》。文学系教师杜庆春认为其有空间做成长片,他为万玛才旦找到了投资方。

当时,中国电影开始推行产业化改革,民营公司能够独立拍片,不再需要与制片厂合作挂厂标。一位名叫李安的民营影视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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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赵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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