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东 | 大器曼成，美成在久：2025年我读到的四本好书

《老子讲录》上下册，何泽恒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25年12月

记得有个朋友曾对我说，每一次农民大起义，其主要原因，并不是教科书上说的土地兼并、农民耕者无其田，而是政府赋税太重，农民不堪忍受，弃地而逃亡，土地抛荒的同时大批流民聚集，冲州撞府，四处劫掠，最后成气候动摇或推翻了王朝。当我在《老子》第七十五章看到“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这句，才觉得《老子》这种经典值得我们一个字读成十个字甚至一百个字来读一读。《老子》五千言，这部《老子讲录》有五十万字，真的一个字读出一百个字。作为读者，我其实特别害怕一点点意思写一本书这种，但是那要看具体情况，先秦典籍是值得的。作者接下来分析了各朝赋税问题，认为什一税比较合理，就是征收的税占你总收入的十分之一。

要讲《老子》一定会涉及出土文献，每次一有新的出土文献，《老子》就得重讲。出土文献共三种，最早的是郭店楚简，是战国时代的，分三组，因为是三人分别抄写的，一共只有三十九枚，两千字左右，也无所谓《道经》在前还是《德经》在前。第二种是马王堆帛书，分甲乙本，是汉代的，从对“邦”字的避讳看，甲本不避，乙本避（作“国”），学者认为写甲本时刘邦的邦字还不需要避讳，而到乙本时就要避讳了，故可推论，写甲本时，刘邦还在世，生时不讳，可以不避，或者说还在战国的最后期，刘邦尚未得天下，可以不避；乙本则在后面了。甲乙两本，都是《德经》居前，《道经》居后。第三种是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本，其抄写时间推为汉武帝前期，共281枚竹简，相对完整者176枚，存字凡五千二百多字，比较完整。也是《德经》居前，《道经》居后。我对三种出土文献，谁前谁后，哪个是《德经》居前，哪个是《道经》居前，长期糊里糊涂，这次总算搞清楚了。（严遵《道德指归》是最早的一部注，比河上公注还要早，也是《德经》居前《道经》居后的）

《老子》的一些段落脍炙人口，但不长的一部书，通解却难。相对于它的逻辑，字句之难还是首要的。像什么“谷神不死”（第六章），还有“建德若偷”（第四十一章），很难读懂。“谷神不死”这几句是在讲道，作者抛弃之前各种注，认为“谷、神、不死”是说道的三种特性，即虚受、难测和不衰。而“建德若偷”则采用俞樾说，以“健”通“建”，是说刚健之德看上去却像是懒散惰怠，又说“质真若渝”，本质是真的，看起来却像假的。这个什么意思呢，老子让你不要被别人一眼看穿是好人还是坏人。后来庄子的“材与不材之间”就是从此来，你的本质不要被人看透，不能被人预测，要混融要和光同尘，这是老子的人间哲学。不然，啥叫材与不材之间，难道今天是材明天不是材？四十一章还有“大器晚成”，帛书出土，其乙本“晚”作“免”，就成了“大器免成”，犹言“大器无成”。和“大方无隅”“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一例，似乎也通。等郭店简发布又见异文，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