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永丰:农工麦克风

因审批程序特殊,钟永丰未能和林生祥同来大陆。 美浓爱乡协进会/供图


    “音乐和社会其实有很深的关系,只是大部分流行音乐故意把这个东西弄模糊或者弄不见了。”

    “在整个社会运动里面,情绪变化是一个常态性的东西。看到你的伙伴在得意的时候,其实就要提醒他有一些负面的东西已经在酝酿,这可能违反人性,但是作为一个运动的人物就必须这样看,要不然整个运动很容易因为一时的情绪的失误就会不见了。”


临 暗
傍晚,收工

一个人走,在都市

我眼珠吊垂头颅虚胀

好像自己已经

魂飞魄散

 

三不时我失神走志

浪浪荡荡穿弄过巷

真想听一声

母亲孩子洗澡

真想闻一下

厨房里煎鱼炒菜的味道

 

傍晚,想起

阿公讲的家族史

我们这房历代犁耙碌碡

今我都市打拼

要学开基祖

 

夜暗,一个人

行中山路

转中山路

上万盏灯照不亮

脚下的路

人来人去算不尽

无人可问

吃饱了没


 

    林生祥曾说:“永丰,你该是我爸。”话里的真情多过玩笑。
    与林生祥的瘦削斯文不同,钟永丰虽然也戴着眼镜,但更显粗壮,更像一个农民。读他的文字,却细腻深沉,像诗人。听他讲话,则条理清楚,富于思辨,像学者。其实三者他都是。
    钟永丰长林生祥7岁,说起林生祥,也是长辈的口吻:“后来碰到一个家乡出来的年轻人,也不知道他的音乐承受度、思想进步性竟那么好。他一出现,很快把我的想法用音乐表达出来了。”
    他说的是1997年美浓反水库运动形势危急的时候,他想用美学方法来挽救,结果遇到了林生祥。从那时开始,几乎林生祥所有的歌词,都是钟永丰写成。两人的合作一直是钟永丰先写词,林生祥再谱曲,一起担任“农工的麦克风”。每当有人问林生祥对社会运动的看法时,他总会说:“永丰才是社运的天才,能把所有资源统和起来,知道该用哪个人负责什么,我是他在音乐方面用的一个人。”
    这一次的林生祥大陆演出,钟永丰没有出现。因为根据两岸的相关规定,台湾地区第九职等以上的公务员来大陆,需要经过特别审批程序。现任嘉义县文化局局长的钟永丰,算第十二职等,赶不及在演出前办完手续。“大陆19世纪末到20世纪中的革命思想文化造就了今天的我,我当然想来大陆看看。”他在电话那头告诉记者。

 

“不去爬那个梯子了”
    钟永丰的简历里几岁学会插秧囤肥、几岁学会拉车与他上大学、留美获得社会学硕士、组织社运、当文化局长并列。他从小就爱跟父亲下田,1964年出生的他,最早的记忆之一,是“严肃的祖父翻滚在新铺的客厅水泥地上,咧开牙齿剩一成的嘴巴,叹说好凉好平的快活景象”。1950年代,国民党政府在台湾施行“耕地三七五减租条例”,让平均六七成的租率大幅下降,解放小农的生产力,造就了台湾农村十几年的荣景。钟永丰的童年正赶上这繁荣的末梢。
    但喜悦很快被偷走——“肥料换谷”、田赋、水租、“低粮价”等政策大量挤出农民的劳动成果,蒋经国提出“以农业支持工业,以工业发展农业”,南部农村的大量青壮劳动力快速涌入高雄市。离别从此占据了钟永丰少年记忆的很大部分。
    到了读高中时候,钟永丰发现连下田的乐趣也即将被夺走。政府推行土地重划,以方便机械灌溉、耕种,原来的小河变成了人工构造,河边的树木被砍掉了,农地上行走的不再是农人,而是机械“怪兽”。他和几个同龄的伙伴想留下来种田,可是都被长辈推向都市。
    当时钟永丰就跑去找土地重划负责人理论:“按道理,机械化之后成本应该降低,农民收益应该增多。但因为快速机械化,农民需要购买大量机械,要大笔投入,同时农产品价格又被政府压抑,留下来的农民生活更惨。”
    去都市里读大学,钟永丰又发现“农民牺牲,工人也没有得利”。矛盾的心情被压抑在钟永丰心中,翻腾着想找一个出路。他知道他不会按照自己学的专业去做一个土木工程师。
    大学即将毕业时,钟永丰的父亲过世了,死因是在撒农药的过程中自我防护不够而中毒。这样的死亡原因在农村里并不罕见。“上一辈付出那么大的苦心,让你离开,去往上爬,结果是让这个地方越来越孤独,越来越绝望。1990年时,我决定,不去爬那个梯子了,我要倒着走。”
    正好台湾中央研究院有一个研究员要在南部调研,需要懂客家话的研究助理,工资不多,合同也才一年,但是在客家乡村,这是一个体面的身份。钟永丰得了这个身份,回家了。
    钟永丰跟随研究员做的关于台南农业的田野调查,出了一份学术报告,帮助了高雄县美浓镇地方志的编写,但是都不及一份“副产品”流传的广,就是钟永丰后来为林生祥写的那些歌词。
    后来合同到期,钟永丰找了个中学代课老师的工作,业余仍然与他的妹妹、朋友一起继续着类似的访谈调研,走访台南高雄、屏东等县的各乡镇。他喜欢听各式各样的讲话,喜欢了解不同身份、不同年纪的人面对某一社会情势的时候,各自会有怎样的思考方式,会用怎样的语言和表达节奏。
    也是在这个过程里,钟永丰形成了他的辩证的“社会主义见解”:“台湾还有和台湾类似的资本主义的区域里面,如果没有和资本主义相对的主张的话,会是一种灾难性的状况。我的经历里,如果整个社会的发展是完全以城市为主的话,农村会倒霉,如果完全以工业为主的话,农业会倒霉,如果完全以资本主义为核心的话,那大部分的人会倒霉。”
    1999年,35岁的他作为社运分子被吸纳入政府,出任高雄县政府机要秘书,也算遂了长辈的心愿,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后来他又相继担任过高雄县水利局局长、“行政院”客家委员会主任秘书和台南县政府新闻室主任及机要秘书。
    同事问他:“你怎么还能写出那么些东西?”他答:“解闷。”记者问他:“同事不会说你不务正业吗?”他答:“我把正业也做好了。”作为文化局局长,他上任就接到做跨年晚会的任务。“这种东西对穷地方是瞎快活,一下子把一年的经费在一个晚上就烧掉七八成。”钟永丰说服长官和相关部门,把经费分散到各个社区去做延续性比较强的工作。这项改变,到现在已经坚持了两个年头。

 

“我很可能就快江郎才尽了”
    两人合作的第二第三张专辑都不像《我等就来唱山歌》那样具有时效性,而是在反刍他们的经历。《菊花夜行军》以外出打工的青年阿成返乡后的场景为线索,是1990年代开始陆续返乡的一代年轻人的心路:1990年底破灭的泡沫经济卷走了阿成的积蓄和信念,从制造业换到大卖场,到失业返乡。家人失望,邻里不解,WTO又为农业经济投下阴影。38岁的阿成打算最后一搏——种菊花。菊花要茎长才好卖,阿成就在晚上用灯照着菊花,让它一直长下去但是又不开花。看着盏盏灯光下的菊花田,阿成幻想自己是个司令官,日操夜练。只是市场之路层层盘剥,总司令一个失算,全军覆没。血本无归的阿成婚姻又成难题,乡邻间娶亲不得,只好下南洋迎娶外籍新娘。外籍新娘语言不通,还有一首专门为她们创作的《识字班之歌》——当时林生祥的女朋友正在组织识字班。
    《临暗》则更往前追溯,唱的是阿成没返乡之前,在城市里的坎坷遭遇:工作辛苦、下班无助、居住环境恶劣,家庭也不安宁,“阿公他是硬颈的国民党/阿爸偏偏是死忠的民进党”。还有性苦闷,“想追个小姐/但是凭什么/不如店里租片/便宜又方便/三更半夜/日本美国/怎会如此漂亮/所想所愿/愈来愈贱”。而失业之后还有被逼成为黑社会的可能,“兄弟今夜我们是/我们是社会问题/若是逼得走投无路/说不定会搞一条头条新闻”。
    “因为我从1999年之后就进了官场,跟社会的互动其实是和早期在运动圈中很不一样,即便我通过大量的阅读和访谈,但是对于现实感的掌握其实还是不如在运动场里面那样深刻,我很可能就快江郎才尽了。可是生祥的整个创作可能性还在往上成长,他的音乐还要继续往前走。”
    在运动告一段落后,钟永丰仍坚持用客语写歌,没太复杂的原因,只是因为顺手,“闽南语写的没有那么好”。他不写他没有经历或者没有感受的故事,也越来越不指望用音乐去改变什么:“《临暗》以后我的野心、企图没有那么大了,只要让村里人或者一小部分人听得高兴就行了。我们唱过野心很大的东西,很重要,但不能一辈子这样生活。一辈子的话,需要一般调性,甚至更低调性的东西。”
    标题曲《种树》他只花了几十分钟就写出来,被他视为梳理自己灵魂的作品:“种树是解决不了农村的寂寞或者其他问题的,但是我们会用种树的行动来持续跟自己的生命状态对话。”
    去年,当台湾金曲奖把“最佳作词人”颁给钟永丰时,他人在捷克出差,便请种有机米的农民曾启尚代他领奖,这又是一次小小的运动设计,这一次他直接把麦克风交给了农民自己。
    对于钟永丰来说,社运就是他的生命状态。

 

(责任编辑 朱又可 实习生 陈倩儿 陈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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