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运征途:慕尼黑传奇】慕尼黑1972:告别昨日德国

慕尼黑奥运会主体育场背后的几座小山是二战后的城市残骸,

其中还掩埋着九千多位空袭丧生者的尸体 HultonArchive/图


 

慕尼黑奥运会的传世设计,是代表各运动项目的象形符号,俗称“火柴人”。艾希尔设计的这些小人儿增加到了九百多种,其中许多标志,在世界每一个角落仍然大量使用。比如学校、机场、办公楼里,小人儿在逃离火场;街边果皮箱上,小人儿把纸屑扔进该扔的地方…… 本报资料图片

 

    U3路地铁的北终点站,奥林匹克中心。出了车站往南走,是奥林匹克公园,往北就是奥运村。“村口”墙上的指示牌已经有些褪色,黯淡的红黄蓝,标示出不同区域的楼门号和当年所住代表队的国别。以色列代表队的驻地在蓝区,康纳利道31号。
    高高架起的热力管道也涂成红黄蓝三色,不必识字,顺着特定颜色的管道就能走到想去的区域。如今做了民居的奥运村,楼宇显得过于密集,不过上午时分,“村”里行人寥寥,鞋底踏在残雪和碎石上的响声,格外添了一分静谧。
    31号是座3层小楼,楼前的“康纳利道”,只是条居民区里的步行小径。跟想象中比较,这儿简直太小,二楼的露台似乎一抬手就够得到——如果时间突然倒转回36年前的9月5日,露台上那个戴着头套手持冲锋枪的著名身影,会近得可怕。
    不少电影或纪录片都描述过1972年的这天凌晨,在这幢楼里开始的惨剧。当年联邦德国的内政部长根舍就在这里与恐怖分子头目谈判。他说,你知道这个国家对待犹太人的历史,让现在这种局势尤其难办,不如把以色列运动员放了,换我自己来当你们的人质如何?
    多么感人的英雄色彩。可是真站在小小的楼前,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出影像史料里长焦镜头吊出的那种紧张感。怎么想,都是一种“家常”的感觉,莫非建筑的体量与形式真有这么神奇的力量?这里太像一个平和安逸的村落,当年的恐怖袭击确确实实发生了,但这样一个小巧、谦和的村落,只让恐怖行为显得更加荒谬和可鄙。
    在世界的记忆里,1972年的慕尼黑奥运会永远抹不去“黑九月”的阴影,这是现代奥运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但是在慕尼黑奥运会发起者的设想里,它本应是无比和平、博爱、自由与开放的一届奥运会。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向昨天的德国告别,为了改变德国在1936年柏林奥运时给世界留下的印象。


“掉在地上的抹布”
    奥林匹克公园环绕着一个小小的人工湖而建。北边是沿弧线分布的体育场馆,在很远处,就能望见数十根巨大钢柱与无数钢索撑起的巨大帐篷。1968年,45岁的德国建筑设计师君特·贝尼施提交奥林匹克体育场设计方案时,模型是用尼龙丝袜绷出来的。真正建成的帐篷式屋顶,则由8300块褐色有机玻璃板组成。一场雪之后,屋顶仿佛连绵起伏的群山,与人工湖南边的几座小山几乎真的连成一片,难分界限。
    那几座小山竟不是天然地貌。1945年盟军轰炸慕尼黑,用66个晚上把这个纳粹党的大本营夷为平地。城市的残骸运到这里,堆出了这些山丘,那里边甚至还有空袭中九千多位德国丧生者的尸体。慕尼黑奥运会建设部门的新闻官当年特意解释:“我们把这坟场当作奥运场地的一部分并非不敬,某种意义上,整个奥运场地也是要献给长眠在瓦砾之下的这些人。”
    君特·贝尼施自己把这个设计解释为“对现成地形的延续”。用草地上的“帐篷”意味和平、自由、节日的欢乐氛围,接续在战争悲剧的一侧,这样的概念似乎有些刻意,但人类社会的宏大叙事,何尝不是如此。
    结果这个美好的设计是超级昂贵,也带来争议一堆。
    北京有“鸟巢”,慕尼黑的奥林匹克体育场也得过同样“生动”的绰号。好听一点儿的说是“掉地上的手绢”,难听的把“手绢”换成了“抹布”。这块“抹布”和下边盖着的主体育场、游泳馆、综合馆,最初的预算是4470万马克,这个数字是根据1967年蒙特利尔世博会德国馆的造价估计的——帐篷式屋顶设计的前身也是这个馆。可是1969年奥林匹克体育场开工的时候,钢材价格已经翻了三倍,而紧迫的工期又让承建商把工价一抬再抬。等1972年体育场完工,最终的造价变成了1.7亿马克,创了当时单体建筑成本的世界纪录。值得吗?造价还没到最后那么贵的时候,大多德国纳税人就已经牢骚满腹了。奥组委建设公司总裁当时争辩说,“为了我们的客人穿上星期日礼服,还是应该的。”而落成之后,面对庞大的数字,《南德意志报》发了个头条:《买礼服之后患》。当时的慕尼黑市长、奥组委主席汉斯·约翰·福格尔想了个“妙招”——“我让联邦政府的财政部长和巴伐利亚州的财政部长都加入公司董事会,最后也实现了。”这一来,在建设预算不断增加的时候,事情就好办了许多。
    “那时候巴伐利亚州乃至全国都有怨言说,所有钱都让你们慕尼黑给花了。但是巴伐利亚州财政部长也是巴州执政党主席,他也要替自己的同志辩解。”福格尔先生接受南方周末记者专访时笑道,“到今天,我认为还是该建。有很多人批评说太浪费,但是很多大师作品都是这样的。”
    德国奥组委本来打算取消开幕式上放飞鸽子的传统仪式,一来想搞些创新,二来是担心鸽子飞起来很容易撞上巨大的帐篷屋顶。这个提案最终还是让国际奥委会给否决了。
    从地铁站走去奥林匹克公园,必然经过把守路口的宝马中心,宝马(也就是巴伐利亚发动机厂)至今也是慕尼黑奥林匹克公园有限公司最主要的赞助商之一。与宝马中心超级豪华现代的外形流线一对比,奥林匹克体育场终究只能属于那个年代,可是假使它们都能够再支撑上两三个世纪,那时候谁会更夺目呢?
    2005年,德国足球俱乐部拜仁慕尼黑离开了老主场奥林匹克体育场,新主场是赫尔佐格与德梅隆事务所设计的慕尼黑安联体育场。在奥林匹克电视塔180米高处的观景台上,可以远远地望见东北方向那个巨大的白色“橡皮艇”。奥林匹克体育场现在主要还是流行音乐会、综艺演出的举办场地,这和世界上大多数大型体育场馆一样。人工湖边一块块水泥砖上,印着到访明星的手印,从邦·乔维到B·B·KING,从詹姆斯·拉斯特乐队到魔术师大卫·科波菲尔。
    每年4月到10月间,每个人花35欧元,可以在专业教练带领下“全副武装”地攀登巨大的帐篷屋顶。能这么“玩”的建筑,世界上恐怕还不多见。

 

“纳粹色”“火柴人”
    支撑体育场帐篷式屋顶的巨大钢桅杆上,居然还都保留着一圈彩虹般的装饰色带。走近看,却不是彩虹的七色,而是橙黄绿、青蓝紫。这六种颜色就是1972年奥运会整体视觉设计所用的主色系。
    德国设计师奥托·艾希尔和他的伙伴承揽了整个慕尼黑奥运会的视觉设计,包括官方标志、旗帜、图标、海报、门票、地图、秩序册、指示牌、吉祥物……在他们看来,慕尼黑终于得到一个机会,彻底抹去1936年阿道夫·希特勒操持的那届奥运会的阴魂。
    艾希尔设计项目的代理人、英国设计教授伊恩·麦克拉伦曾经说,“我们的意图确实是修正1936年奥运会的形象,在每一个层面上都避免民族主义。艾希尔希望创造的,是开放、欢快、国际主义的赛事气氛。”
    2005年,德国影片《苏菲·朔尔》在柏林电影节上获得最佳女演员银熊奖。影片根据史实改编,讲述慕尼黑反纳粹组织“白玫瑰”成员苏菲·朔尔和弟弟汉斯在慕尼黑大学散发传单,被纳粹当局逮捕,经过荒唐的审判后判决并执行死刑。艾希尔的妻子茵格·朔尔,就是苏菲和汉斯的姐姐。奥托·艾希尔也是坚定的反纳粹者,他尤其厌恶纳粹的建筑,说它们“不是为人的日常生活设计,而是要用庞大的体量去震慑人”。
    二战后,茵格·朔尔的家族得到了政府赔偿,她用这笔钱建立“朔尔基金会”,并和艾希尔在慕尼黑以西120公里的小城乌尔姆创办了乌尔姆设计学校,艾希尔也在校内任教。德国奥委会主席威利·道默跟朔尔家族在1930年代就认识了,此外,艾希尔在这之前已经是相当知名的商业设计师,汉莎航空公司的标志就是他最有名的作品之一。1967年,艾希尔受委托接下慕尼黑奥运会整体视觉设计的任务。
    艾希尔使用了一组轻快的、类似荧光色的色彩,所有的设计几乎都以橙、黄、绿、青、蓝、紫为主色调,海报当中多了银色。现代奥运史上的头一个吉祥物,德国猎獾犬“瓦尔迪”也是六色,同体育场钢桅杆上的装饰带一样,独独没有红色。慕尼黑奥运会的主题概念是乐观向上和国际主义,视觉上的象征是“彩虹”,但艾希尔绝不用红和黑——那是纳粹德国国旗的颜色。
    艾希尔设计的一系列奥运海报,描绘了各个项目运动员的优美身姿。拍摄这些运动照片时,有些运动员身上配有国旗或别的国家标志,在海报后期处理过程中,这些国家标志一律抹除,坚定地强调运动员的个人努力。这届奥运会的官方标志,一圈螺旋切割的放射线,是普照人间的太阳,象征乐观和一视同仁。
    慕尼黑奥运会的传世设计,是代表各运动项目的象形符号,俗称“火柴人”。这也是艾希尔最为成功的设计。这些小人儿极其简单,有时候都不超过3个几何图形,却把冲刺、腾跃、射门、投篮等等动作表现得一目了然。不需要文字解释说明,不论国家民族、文化背景,没有意识形态表达,它们就是单纯的人、动作、力量。
    1936年柏林奥运会也使用一系列象形符号来标志比赛项目,这些符号里没有人体,而是用运动设施表意,比如拳击台、排球网、游泳池的水波,底部还附有英文名称。1964年东京奥运会的符号设计用上了人形,但之后并未形成成熟的图像语言体系。
    艾希尔先是为比赛项目设计了21个象形符号,很快又增加了159个。这些火柴棍般的小人儿遍布奥运会场地的所有设施,完全免除语言的樊篱,告诉来自121个国家、地区的运动员哪儿是哪儿,干什么用。1976年的蒙特利尔夏季奥运会直接沿用了这套标志,而之后每一届奥运会的新标志,都可以看出,多多少少是“火柴人”的再设计。
    1991年,奥托·艾希尔开着一台剪草机发生交通意外,就此辞世。尽管他设计的象形符号使用广泛,却并没给他带来巨额财富,因为那个年代,知识产权保护还远未成为普世规则,正如1972年的奥运会还没有职业运动员,没有商业化。艾希尔的设计,是慕尼黑奥运会留给全世界的遗产。“从遗产的意义上说,这些图案胜过了体育场馆,是更大的遗产。”艾希尔当年的同事麦克·布尔克所言不虚。


警察变身保安
    “如果你看1936年奥运会的照片,那时候到处都是制服,很多士兵。在1972年完全没有制服。”福格尔先生对记者说,“我们并不是要灌输给大家说,我们是最伟大的,我们是最重要的……我们说这是友谊的比赛。开幕式里头,并不是典型的德国节目,这也要感谢所有代表队的合作,在代表队进场时没有奏国歌,而是用各个国家的民歌、流行乐曲。”这是我们终于谈到“黑九月”事件的时候说起的。
    为了告别昨日德国给世人留下的不良印象,慕尼黑奥运会处处留心,不放过最小的细节。在开幕式上,奥组委尽最大可能地清除军事符号。1936年在柏林,不少代表队为了入场式行礼很费了番脑筋,因为那时候奥运会标准的行礼动作很像纳粹军礼。1972年,慕尼黑奥运会对行礼方式不作任何规定,运动员和观众可以随意用自己的动作向主席台敬礼。过去用来鸣礼炮的大炮,这回换成小型的迫击炮。迎接德国总统上台时不再使用军号奏乐,改成长柄木号角。五环旗帜进场,举旗的是8名前奥运会冠军,而不再是士兵。
    在1968年,奥组委就确定了奥运会音乐的指导思想:简单、易懂、艺术性,少用前卫和极简主义电子元素,不得使用宗教音乐和赞美诗。开幕式表演要避免技术完美主义——2800个身穿巴伐利亚民族服装的儿童,在舞蹈完毕后并不按惯例整齐有序地回到自己的位置,而是可以任意地把手里的花束献给场内的运动员。奖牌设计,选中了格哈德·马克斯的方案,他是仅有几位尚在世的包豪斯大师之一。奖牌正面是传统的胜利女神,背面是两个裸体男子——古希腊神话中的双生子卡斯托尔和波吕克斯,代表体育中竞争与友谊并存。
    在奥运村的建设上,任何可能让人联想起军营的设施、形式都要极力避免。所以,整个奥运村的屏障只是一圈两米高、不带刺的普通铁丝网。而在安全保障方面,奥组委做了如下考虑:
    “大规模部署穿警服的警察,有悖慕尼黑奥运会的宗旨;在一些国家对德国警察仍存有成见的情况下,大量部署警察会带来敏感人士的批评;在混乱中,看到大规模的警力,尤其是密集成群的警察队伍,很多人会被激怒。警察的介入常常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加剧骚乱程度。”
    奥运会安保力量,最终仍然主要由警员组成,包括1147名慕尼黑警员,883名其他各州的警员。但是在任职奥运会保安期间,他们被视为暂离警察职位——保留公务员身份,薪水和福利待遇不变,如果在这期间发生意外伤亡也算工伤或殉职,但他们不再负有警察职责,也不能使用警察特权。他们只拥有民事法律规定的普通法律权利。
    奥组委向保安人员统一提供标准的奥运会蓝色制服。他们的常规装备只有便携及车载电台、手电筒、望远镜。夜班巡逻保安才配备手枪,并且只能用于自卫。
    “整个安全保障方案都递交给所有奥委会成员,经过了他们的认可,包括以色列。但我们没有想到这会被巴勒斯坦恐怖分子利用。”恐怖袭击事件发生后,大量舆论抨击慕尼黑的安保做得太松散,费尽心思却还是要面对这宿命般的结局,福格尔和很多德国人恐怕在这一生都难以释怀。
    “我想我们还是很成功地告诉了大家,这个德国不再是1936年那个德国。”福格尔先生说。
    2007年12月8日,慕尼黑决定申办2018年冬季奥运会。奥林匹克体育场打算用来举行开幕式;雪上运动则计划在1936年冬奥会举办地加米施帕滕基兴进行。如果申办成功,慕尼黑将成为世界上头一个在举办过夏季奥运会之后,又举办冬季奥运会的城市。
    特别鸣谢:歌德学院、歌德学院(中国)、阿克曼院长、柯里副院长

 

(责任编辑 孟汤 实习生 陈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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