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以为我来戛纳很容易吗!——对话蔡明亮

1992年的广州,2010年的北京

人物周刊:据说这是你第一次来大陆,有什么感受?

蔡明亮:我其实是很矛盾的。老实说我不想来北京。我很怕一个大国追求发展的概念。我的中国,停留在《阿Q正传》、老舍、巴金、《城南旧事》和张爱玲中。我非常喜欢30年代的流行歌曲,我感觉熟悉的东西都是很远的。

我1992年曾经去过广州,当时我爸生病了我去看他。我喜欢医院里的那些老人,他们讲的老广东话很亲切。外面就不行,外面很混乱。我是从深圳过去的,那次印象很不好,大街上有人吵架打架,你问路没人理你。“文革”之后到后来的发展,连接得很快,感觉伤痕还没有恢复就有一个新的撞击。

这次来还是很矛盾,感觉这个城市充满了尖锐的矛盾。那些大楼,已经是东京、香港的感觉,可是里面的细节还是蛮尴尬的。餐厅服务员(我很不习惯叫服务员),你能看出他们是农村来的,他们的脸是农村的脸,他们会让我的心揪在一块儿。每一个餐厅都让他们穿上很奇怪的制服,戴一个帽子绑着辫子,或者穿很夸张的唐装。我觉得看起来有点扭曲,像个活招牌。可是他们的脸你觉得很亲切,他们很辛苦的那种状态,我觉得很难过。

我出生在一个劳动家庭,我爸是卖面的,我们小时候也要去路边帮忙洗碗,或者去农场扫鸡粪、种胡椒,所以我看到小孩子在路边洗碗都会多看几眼,一方面好心疼,一方面我也没办法去武断地批判。

我只能用我的镜头观看。我比较喜欢这些胡同。欧洲的乡下生活、市井平民生活,因为有一种文化底蕴,所以感觉很古老很舒服。我们的古老要么是破烂的古老,要么就是装饰,不是从生活里面、从事物本身发展出来的古老,所以充满了矛盾。不过看到长城还是很开心了,感觉是自己祖先留下的东西。

《脸》在卢浮宫拍摄,又在卢浮宫展出

现在很多电影都不存在作者

人物周刊:电影作为一种消费品的观念已经越来越深入人心,但你一直在抵抗。

蔡明亮:在亚洲,所有的电影文化都是从消费的概念里面生长出来的,电影长期只是纯粹的消费。我走的路线可能还在坚持一些(电影艺术的)概念。如果迎合主流市场,到最后你只能更快速地被边缘化,电影里的思考会更快速地被歼灭掉。我觉得我应该有一些门槛,首先坚持不修剪,第二个就是要用胶片。我觉得影院不是我跟观众真正沟通的通道。必须回到一种展览的概念,你来看我的电影不是带着纯粹消费娱乐的概念,而是你想看一个创作、看一个作品,这个作品很可能是你不习惯的,里面有比较多你所不知道的概念。

人物周刊:但是这样的电影如何进入市场?

蔡明亮:显然,如果你做的是创作性的电影,就不能进入市场被使用。怎样才能被使用呢?经过这么多年的经验,(我知道)一定要到影展,一定要跟片商合作,一定要上电视台,一定要变DVD,后来变成盗版,变成网络上的点阅、download,等等。但这样电影就真的被边缘化了,观众没有成长,没有成熟,也没有增加,只有萎缩。每个人都可以骂你,用那种主流电影的概念来批评你的电影。我感觉,现在很多电影都不存在作者,变成各种商业元素的组合。到最后我们总是在一个框框里面去解读每一个人的作品。我是常被骂的,但我不大理会,因为我清楚地去做我的作品,走到后来我觉得很棒,我的路没有因此变得狭窄,而是越来越宽阔。

人物周刊:那有没有生存上的压力?

蔡明亮:生存的确越来越难。比如日本的台商,有两家喜欢我的电影的,这几年完全停止买我的电影了。需要它们的文化机构现在越来越少,一些电视台也觉得这样的电影越来越可有可无,观众要看的是美国电影。这是过度商业化的趋势。影展也是,都越来越商业化,去了很多大明星。不是说明星就不会看电影,只是说明星比例太大了。我在坎城(戛纳)被采访时发脾气,是因为我们亚洲的媒体,尤其是中国媒体,自己黄皮肤的人种,有时候你很心痛。他们在意的就是红地毯、穿着打扮,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改变。我有一次骂中国记者:你们以为我来影展很容易吗?我每次进入竞赛,你们觉得是很随便的吗?是因为我有名吗?不是的。你看看我的作品,即便在电影节也不是主流的,都是在边边上的,但是他们还是愿意保留一点位置给我。反过来说,你们(记者)来坎城容易吗?可能你们10年前都来不了的,你写了什么东西回去,带了什么信息给你的十几亿人民看?关于电影这个事情,就都是风花雪月的那些东西吗?这是让人很心痛的事情。

看电影类似一种宗教过程

人物周刊:请谈一下你的观影经验。

蔡明亮:我的观影经验随时代而改变。以前的戏院,就是1000个椅子摆在一起,在一个大堂里面。在我的记忆里,这个大堂是一个独立的建筑,不是附属在百货公司里面的。我觉得它很像一个庙堂,(看电影)有点像去朝圣。小时候在马来西亚,每天被我外公外婆带去看电影,他们太喜欢看电影了。那时电影是不缺的,在东南亚可以看到各种电影。礼拜六去看午夜场一定是爆满的,好的电影公司的标志一出来,有些观众还会吹口哨鼓掌。在去台湾之前,我看的几乎都是商业片,全世界的电影都差不多,都是明星,不管哪个国家都有明星。你也会在其中感动、掉泪、开心。从我童年成长的经验来看,看电影是一种人际关系的维系。我们跟外公外婆去看,全家去看,跟同学去看,当然也会自己去看,恋爱的时候和恋人去看。一路下来,就好像跟1000个陌生人一起同笑同哭,有一点宗教的概念。现在不是这样的,你去看电影不会跟你的爸爸妈妈去。

人物周刊:你说那种观影类似宗教过程。

蔡明亮:对,如果你深入研究电影这种媒介的话,它其实是有宗教性的。你认真想一下那个空间到底是什么?你拍摄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是虚的还是实的?其实它是一个被营造出来的另外的真实,它不是现实的真实。它的时间,就是那两个小时超现实的时间,有点抽象。如果你在以前的电影院可能更有这种感觉。你去看一场晚场的电影,走出影院会觉得不真实。或者你去看一场早场电影,一出来就碰到强烈的阳光。我觉得电影不仅仅是影片,还包括了电影院。

但现在电影院被推倒了,被快速地都市化了。你随时可以进百货公司看一场电影,从来不用等。以前人们生活步调慢,电影没有那么多,一个戏院每天放两场电影。现在一部电影可能两天就下片,换别的电影。以前人们没有别的娱乐选择,觉得看电影(听收音机也是)最平价。现在不是了,可看可不看,或者大家一窝蜂地去看,跟着流行走。所以电影院改变了,生活形式也改变了。对我来说,电影院是我很重要的生活领域,是生活中的一个公共场所,它被铲平、被淘汰的时候,我心里有很强的感触。

人物周刊:按你的说法,当电影院作为生活的场域被铲平了,它应该走向哪里?

蔡明亮:我觉得拍电影这个过程,还蛮能提升人的敏感度的。我通过我的作品来提升我的敏感度,我觉得也可以提升别人的敏感度。每个作品都应该有这个能量、功能。当你觉得它美的时候,其实是你某些灵感被提升出来。不过这是个缓慢的过程。所以我要我的作品进入博物馆。博物馆是个庙堂,它使人的生活形态改变、气质改变,开始懂得谦虚,去接触比较美的东西。这个殿堂很大,你会觉得自己渺小,里面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东西、很神秘的东西,那个敏感就会一直保持着。我觉得我们的教育要鼓励小朋友进博物馆。欧洲的观众培养不是什么戏院培养,全部都在博物馆培养。现在全世界的气氛是浅薄、庸俗,戏院都是商业化的东西,你怎么可能培养好的公民?

我让“性”回到了它真实的状态

人物周刊:说到你的电影,很多人都会提到“懂不懂”的问题。对此你是什么看法?

蔡明亮:都说我的电影是艺术片,为什么看我的电影特别要强调懂不懂?对某些观众,我的有些电影很难,可什么事情是容易的?创作本来就很难。当然,你也不能说娱乐不好,我的意思是说,也不要否定难的作品。像阅读一样,阅读本来就可以有难的。我们看不懂佛经,但不会否定佛经。可是你会否定看不懂的电影,为什么?

我对经典还是有很大的敬意,我们那群在台湾经历过80年代的人,现在都四五十岁,我们以前看伯格曼的《第七封印》、《野草莓》……都是不太有人看得懂的,没有人去骂他,你可能还要去看两遍,因为你渴望,你清楚有很多东西你不知道。现在人们都觉得很饱了,这东西我不吃,还要消灭它不让它存在。人变了,这个世界变了。

人物周刊:“身体”是福柯、德勒兹等当代思想家非常关注的议题,也是你电影的母题之一。为什么这么关注这个议题?与你对当代社会的思考有关吗?

蔡明亮:我自己其实很害怕看身体,或者说怕看自己逐渐衰老或者不标准的身体。身体和整个价值观连结在一起,你思考身体,其实也就在思考生命。那些走光之类的事情总是成为新闻,好像大家都对走光非常好奇。一个马来西亚的女议员被拍到洗澡,然后辞职了,好像她被看到,她就对不起社会了。显然大家把身体看成一个羞耻的东西。我自己也有这个问题,所以我要思考它,用电影去表现它。在我的电影中身体通常都不是你在别的戏里面看到的,那种灵肉相融啊,很美的线条啊。其实在你的一生中,那些是遇不到很多次的,都是假的。很多人看我的电影里处理的“性”觉得不舒服,是因为我让这个“性”回到了它真实的状态。

人物周刊:最近有什么喜欢的电影吗?

蔡明亮:我在大量看老片。比如日本战后到1960年代的。我在想,这是跟整个社会的感觉有很大关系的。战后日本作为一个战败国,有一种文化的渴望,所以他们在电影这一块做得特别好。我觉得日本基本上是东方最强的电影国,成濑、小津、小林正树,差异性那么大。最妙的是,他们都在片场的体制中,有很强的工业在支撑。所以我就在想,那群观众到底是谁,他们真的很了不起。

(实习记者陈小瑾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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