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专题】权力隐士——说故事的人 兰晓龙

战争
兰晓龙
我是在
做我自己的梦

人们在他的故事里找到了某种确信,
他自己却似乎是一个吝于轻易相信的人;
剥下军队、战争这层包装纸,
他最终写的是人,人的困窘和怯懦,勇气与情谊;
既卑微,又伟大。

兰晓龙 生于1973年,湖南邵阳人,成名作《士兵突击》,代表作有《我的团长我的团》、《生死线》。
他极大地颠覆了军事剧的类型传统,作品姿态超越却不乏现实的质感,
在保证观赏性的同时,也传递出浓烈的哲学意味,触摸到了人的灵魂。
也有人评价:兰晓龙写的,其实都是人生剧。

文︱鞠青  图︱汤剑华 
兰晓龙就要做爸爸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不是他第一次做父亲,在创造生命这件事情上,他最著名的“儿子”叫“许三多”。

然而眼前的兰晓龙,  就像是“许三多”的反义词。思维活跃, 反应迅速,话语像机关枪一样密集,觉得“相信就是一种失去”,还喜欢像老顽童周伯通一样左右互搏,一段话里好几层意思,左也是他,右也是他,并不为和你抬杠,只因“这个世界是球形的,干吗把自己拿一个按钉按在那里”。

这个吊儿郎当浑不吝气质的人,如何生出了许三多这么个一根筋的笨“儿子”,真是蹊跷。

杀猪刀和莎士比亚
循规蹈矩的好学生要理解兰晓龙的青春故事会有些困难。简而言之,前半段可以参阅《坏孩子的天空》、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等“残酷青春物语”系列的经典青春片,后半段多少有些类似《奋斗》类青春励志剧的风格。

想象一下以下场景:民风剽悍的湖南邵阳,一个小个子青年出现在地平线上,他不缺乏勇气,不过他奋勇进击的战场不在课堂而在街头,靠着杀猪刀和“锻炼身体保卫自己”的勇气,他在街头混混们的战斗中显身扬名。
和伙伴们不同的是,除了杀猪刀,他的书包里往往还多躺了一本奥尼尔或莎士比亚。这个并不显著的不同,让他在高中毕业后的第三年考上了中戏戏文系,顺理成章地成了一个靠说故事吃饭的人。不那么顺理成章的地方在于,毕业后进了一个老师告诉他时都忍不住笑起来的单位――中国人民解放军某话剧团。

这个笑含义丰富。在中戏以自由散漫无组织无纪律著名的兰晓龙,穿起军服来多半更像匪兵甲。此后几年,他像许三多一样没被肯定过,然后突然,他相当地对得起那身军服了:《士兵突击》为我军虏获大量粉丝,其中不乏大批过去对军人戏避之唯恐不及的妇女同志。

每个喜欢都有不同的理由,有人迷恋袁朗,有人喜欢史今,还有粉丝群叫“钢丝”,和某著名相声演员的粉丝群重名,不过这里说的“钢”是“钢七连”的“钢”。很多男人为这部片子落下男儿泪,据说“流量”仅次于汶川地震。这些喜欢共同的理由是,在这个不顺着生活的纹路行进的故事里,他们尝到了生活的另一种味道,在三多这个最平常最不起眼甚至不合格的兵身上,藏着信任、诚恳、自尊、谦卑却并不懦弱,也有人认为,那就是生命的本质,是生活应该有的味道。

我尊重虚构出来的人物,不去扭曲他们
任何一种诠释恐怕都难以在兰晓龙那里得到印证,面对各种各样上天入地的解读,他多数时候显得“小家子气”:“我就是一个编剧,可能会把更多的心情用在趣味上,而不是说要给更多的中国人一个从来没有过的东西,这个东西太狂了。”

他把骨子里的那点情怀藏得很好,但是他的第二张成绩单似乎出卖了他。《我的团长我的团》,那个故事所触及的那段历史本身的分量,让他有点躲闪不及。

那段时间几乎每次离开云南他都要哭,在腾冲大哭了不只一次,在白骨成冢的松山,在亲身见证老兵们今天的生存状态之后。电视剧刚出来时,喜欢的人喜欢得要死,不喜欢的人也骂得厉害,有人批评他“调侃历史和先烈”,虽说事过境迁,我还是把这个问题抛给了他。这个滔滔不绝的人立刻像被阻断的河流一样安静下来,哑着嗓子说:“你砍了我一只手我也不会去调侃他们。”仿佛这个话题仍然有随时让他流泪的重量。

当中国多数战争剧都弄得像征兵宣传片时,一部还原了人性复杂以及战争对人灵魂摧残的片子,的确不符合一些人的观影趣味。在兰晓龙的剧里,军队、战争不过是一个特定的背景板,他最终写的是人,人的困窘和怯懦,勇气与情谊,他写的人,既卑微,又伟大。

喜欢网络游戏的他推崇某网游公司的一句话:我们的游戏是做给自己玩的。他也一样:“我是在做我自己的梦。”他说自己的故事都是些白日梦,可是他尊重那些臆想中的人物,写作时会大量了解他们生活的那段历史发生的事情,包括野史,“骗自己生活在那个年代”。“一个虚构出来的人物也许真的是存在的,在另一个时空里,在我的大脑里,所以我当他们存在,必须尊重他们,不去扭曲他们。”

他认同电视剧最大的一个原因,是电视剧对它的观众没有门槛,  每个晚上,  随时打开。“我总是记得在老家时的那种状态,我就属于那种心理空白的人。所以你问我喜欢什么电视剧,我会说《蹉跎岁月》、  《凯旋在子夜》、 《高山下的花环》那么老的剧,我觉得它们很好,而且影响我很多。”

他颇有自知之明地自评:“我可能不是一个特别擅长听别人说话的人,”明明知道别人对他好,偏要拧着来,“但是我应该是一个特别愿意去体会别人苦处、难处和好处的人。”这种能力可能与生俱来,对这份职业却大有裨益。这让他的白日梦栩栩如生,臆想中的人物在别人的大脑里活了起来,影响力不容小觑。虽然他自己对此总是存疑。

让事物回到原来的样子
我追根究底地问他:“你想要的人生态度究竟是什么?能不能具体点?”得到的答案是:“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

他怕某些太过正经八百的问题,怕被人整体定义。他像躲粪弹一样躲那些大词儿:责任、自由、历史、信仰,一蹦老远。不知道这种躲避有多大意义,因为他自己的故事常常隐蔽而精准地定义着他。

在他自己口中,兰晓龙是个不可知论者,一个吝于相信什么的人,一个愿意学习虚无的人,在听者看来,这个人身上仿佛有多个自我,“当我想跟你说这一句话的时候,那个自我也想表示一下什么东西。”若你听到他说了一又说二,那不是他犯糊涂自相矛盾,而是因为:“你说了一就不是二?我特别不愿意去肯定一个事情。”

但是他的故事越来越表现出对秩序的热爱,用他的说法是“让事物回到原来的样子”。而在定义何为“原来的样子”时,你又会惊讶地发现,原来他是一个堂吉诃德式的浪漫主义者。比如他相信许三多比成才更适合行走世间――虽然多数人认为这世上满是精明世故的成才;他相信“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兄弟情谊;他相信有些东西自己不写就是一种亏欠,不是亏欠历史――“历史那么虚无的东西”――而是亏欠活着的那些人。他甚至相信星座,老婆、妈妈都是双鱼座,“我都恨双鱼座了。”然后这个双子座隆重地诠释了一下自我:“双子座不会把翘家当自由,他对自由的要求高得多。”

他并非愤世嫉俗者:“从我有责任的时候才开始自由,我在我们单位没有责任心的时候我一点都不觉得自由,天天觉得不知道欠了多少东西。”下面这段话还显示他不乏责任感:“我会非常反感心理阴暗的影视作品,它是社会性的东西,你好你坏都肯定要是去影响别人的,尤其是当你拥有很高社会知名度的时候,那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但是他又的确还有许多的不相信,比如对即将出世的孩子,不是担心三聚氰胺,而是精神食粮的问题。拿什么故事讲给他听呢?格林童话?“格林童话已经改成恐怖片了,动不动就穿一双烧红的铁鞋跳到死,天啊,军统都没这样干过好不好。”他一惊一咋,自己也表现得像个小孩。

或许,对说故事的人来说,不确定正意味着更多的可能?尤其是一个常常对某种乌托邦般美好的“人生态度”垂涎三尺并自认未曾获得的人,一个喜欢抬杠骨子里却仍然谦卑的人,他还会有多少个著名的“孩子”?谁知道呢。

北野武《坏孩子的天空》结尾处,两个辉煌过又失败过的孩子回到了起点,一个问“我们完了吗”,一个回答“傻瓜,还没开始呢”。兰晓龙的故事,大约也才刚刚开始。


如何看待混混,
是经常要深思的话题

记者:你说很多年以后如果有人说你的剧改变了他的生活,你会感激涕零。
兰晓龙:他们现在还在说,但是我不信。时间太短,很多年以后再说,现在说来有点轻浮。

记者:你从小就爱读书吗?
兰晓龙:是啊。我没有别的娱乐啊,而且就是读书不用花钱,因为可以到图书馆去借。

记者:我看过去报道里你给人的印象是街头混混?
兰晓龙:混混也看书啊,你认为混混不看书吗?如何看待混混,是我认为经常要深思的话题。比如说一个混混曾经问我一个问题:“孙中山最恨谁?”

记者:这个问题很有意思。
兰晓龙:是吧。对这个问题我回答了半个小时。人家问出这种话来,他对孙中山很了解,这是一个混混啊。

记者:是当年砍砍杀杀更快乐一些还是现在?
兰晓龙:那也没砍几个。被别人砍的还多一点。

记者:真砍吗?
兰晓龙 : 真砍,  但都还有数, 砍的位置, 以及刀怎么用。肯定不能这样的(做捅人状)。

记者:可砍哪能安全?我觉得砍哪都不安全呢。
兰晓龙:背上、胳膊上、屁股上、腿上,这都行,不要捅,用削的,就是一点皮外伤。唉这就不要多说了吧,我妈前一阵子还把我骂了一顿,说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描述得那么糟糕。

记者:人生阅历对编剧重要吗?
兰晓龙:我不太清楚。一个编剧的好坏我没法用阅历的多少来衡量。如果要用阅历多少来衡量的话,我应该排在末流。我也没经历过滇缅战争。

记者:怎么写出那些台词的呢?像两军对骂“竹内联山,妈拉个巴子”那种。
兰晓龙:想象力可能更重要。说白了,说得难听点,就是做白日梦的能力。咱们所谓的很多大片,拍出来往往无趣,是他脑子里没做这样一个梦,做不出这样一个梦,他所受的教育体系,他的知识范围,他所经历的一切东西,包括他愿意把精力用在哪里,决定了他做不出那个梦来。不是我推崇好莱坞,比如《黑客帝国》、《魔戒》,他就是在做白日梦,然后用很多技术把白日梦完成。我们很大的问题就是不做这个梦,而是觉得观众喜欢看什么。我是在做我自己的梦,但我希望这个梦让更多的人看得懂。

记者:阅读就是在别人的想象力中穿行,其实你是一个被很多别人的故事影响了的人,会不会有这种感觉?
兰晓龙:我会。做这一行肯定要愿意接受别人的生活。这个可能是最起码的一个东西。一个天天照镜子的人是不适合做这行的。我觉得编剧每天花在照镜子的时间或者精神上的时间不要超过3秒钟。

记者:人家说编剧对石康是职业,对刘震云是副业,对兰晓龙却是事业,是这样吗?
兰晓龙:编剧是我的事业和娱乐。也是我的生活。编剧是社会学,一个编剧必须是社会型作者,你的东西写完以后存在家里面,嗨,我写完一个东西不给你们看,我写的东西有多好,这不是一种神经病吗!你编的东西一定是要拍出来的,而且你尽可能要用最好的团队,所谓好,就是大家能玩在一起的团队。你做了一个白日梦,你找跟你做了一样梦的人。然后大家一起把这个梦做出来,再寻找能一起共享的人。

记者:你相信自己的作品吗?萨特说自己阅读自己是很难的。
兰晓龙:如果自己不相信的话确实就没法做了。我属于一个比较笨的编剧,按我老婆的说法是一个业余编剧。职业编剧的逻辑是管它三七二十一,我能写出来。好莱坞职业编剧确实到了一定程度,这个螺丝钉要它方的就方的,要它圆的就圆的,这个东西对我来说永远做不到。我们没有好莱坞那样的生产链,相反也许是一件好事,可以做得更加个性。

记者:你挺喜欢打游戏?最近玩什么游戏?
兰晓龙:打僵尸什么的一塌糊涂。打游戏简单的是在给你放松,复杂的是在给你上编剧课。复杂的游戏本身就是一个虚构世界,我说的不是那种动作游戏,而是很讲究那种世界构成的游戏。你现在看的很多电影,都是游戏模板改的。为一个游戏编剧所做的文本工作,是远远超过一部影视作品的。

记者:你平时朋友多吗?
兰晓龙:不算少,也不算多。我听说一个人朋友超过150个,就会是一个很不幸福的事,就会下意识陷于一种焦虑。我有一个朋友特别焦虑,我拿他手机一翻,上面有四千多个号码,我说你活该。

记者:现在和你中学街头那帮哥们还有联系吗?
兰晓龙:他们不答理我。我上大学是一件让他们看不起的事。我进京也是让他们看不起的事,我回家让我跟他们老婆坐一堆,他们在打麻将,他们老婆在一边奶孩子,我操,我们那里男权是很厉害的,你们这样对待我是一种什么样的逻辑,我靠。我去和我以前朋友来说今天的话题,别人还不说我是神经病,你丫做白日梦呢?

记者:男人的情感你写得比较多,看起来是一个交朋友比较用心的人?
兰晓龙:何不说是一个比较缺失朋友的人。一个比较缺失朋友的人,所以老是去写男人的友谊。

记者:为什么你的故事很质朴但也很有内涵能打动人?
兰晓龙:一座房子都是一块块砖摞起来的。最基础的环节都做不好,给人看些很粗糙的东西,去说一些很装B的台词,那不是傻得流血吗?那不就叫雷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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