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银河:被误读的性权利

我递交了同性婚姻提案,我就喜欢同性恋?难道我研究犯罪,我就喜欢犯罪吗?

李银河:在一个性被压抑也被道德化的国度,她明目张胆地说出了“性权利”的问题,从此,她被指为“淫乱大师”、“道德沦丧,哗众取宠,标榜自己”。有人在网络上号召要强奸她,有人说她自己是钟情“一对一”的异性恋者,在实践上“无所作为”而被垢病卫双重道德优越。

 

  虽然,她圆墩墩的,没棱没角的,一副没所谓的样子,看上去太温和、太朴素、太自然;虽然,她说话时轻风细雨,语气不温不火,听上去不像有斗志有兴致与人一辩高下;虽然,要想把她和前卫先锋、大胆超前、“酷”等概念联系起来有些勉为其难。
     虽然,她“不喜欢上战场,只喜欢在安静的书房里写写文章、专著”;虽然,讲到有人不断示爱写信要和自己交朋友,就会羞涩地“呵呵呵”笑起来;虽然,当她回忆起同性恋者给自己献花表达敬佩与谢意时,会感动得掉下眼泪。
     虽然,她“仅仅是稍稍说了一点常识出来,现代社会公认的常识”。
     但,无论情愿或不情愿,适合不适合呆在风口浪尖上,这位以提倡“性权利”出现在公共视线中的女社会学家,屡屡冒天下之大不韪,屡屡捅马蜂窝而语不惊人死不休,屡屡颠覆传统而让很多人义愤填膺,引爆了关于“聚众淫乱”、“淫秽品”、“换偶”、“多边恋”等是否合法或合理的巨大争议。
     于是,在类似“2006中国十大‘欠揍’人物”的网络专题里,她——李银河——总是难逃其咎;于是,在和大众惯性常识的激烈碰撞中,曲高和寡的李银河,“好心当成驴肝肺”;于是,“淫乱大师”、“道德沦丧,哗众取宠,标榜自己”等批评劈天盖地地砸下。
 
“一点都不懂的人在说三道四”

     在一次对31个直辖市、省会城市幸福指数调查中,“性生活满意度最高的城市”出乎意料地花落北京,中国性学会官方网站总编辑分析原因时,颇为认真地提及“而且李银河老师也在北京嘛”。
     “为中国人各种各样隐秘欲望辩护”的李银河,多年来孜孜不倦地向公众传达着性权利的观念——每人都有自愿在私密场所和另一个成年人(不管什么性别)性交的权利,在中国性教育领域当仁不让地为主流社会无法痛快接受的行为大声疾呼。
    她很喜欢一位网友讲给她的故事:当年弗洛伊德给爱因斯坦写了一封信,弗洛伊德说爱因斯坦是幸运儿,因为在他的领域,不懂天文和物理的人绝对不会说三道四,可在自己研究的领域,却是一点都不懂的人在说三道四。
     “搞性这个领域,确实会有比较多的非议”,这么多年,几乎李银河每一种言论都达到了“惊世骇俗”的效果,“碰这些话题就已经很敏感了,况且我这都是性革命之后的观点,倒不能说特别前卫,但都比较现代”。
     这些“比较现代”且早在书里有所交代的观念,无非是“爱情应该既强烈又不排他”、“一切东西都应该要丰富多彩。如果家庭都只是一夫一妻这个模式,反而显得过于单调”、“开淫乱Party之类的,只要是出于自愿就不违法”、“成人之间的性交易应该合法化”、“淫秽品实际上属于言论范畴的,在有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的国家,它必须保护这种权利”
     1998年,李银河性学三部曲《中国女性的感情与性》、《同性恋亚文化》、《虐恋亚文化》出版,“长期以来这方面的书没有,一旦有人说出来,人们都有点如鱼得水,兴高采烈的,还真没看到什么太反对的”,当然了,“反对的声音一直有,即使不那么集中”,可真正让她感到自己被误读的,却是去年七夕前夕一场“关于爱情”的讲座掀起的波澜。
 
“惹众怒”风波
     《金陵晚报》根据会场情况所写的报道《李银河憧憬“多边恋” 前卫性观念南京惹众怒》,在新浪等几乎所有各大网站的论坛上,都引发了网友热评,其中不乏争吵、辱骂和讨伐。
      迥然于报道—在这场讲座后的观众交流环节,李银河对于“多边恋”、“一夜情”、“乱伦”等敏感问题所持的态度,“前卫得令现场很多观众瞠目结舌。最后几位老人实在听不下去,激动地站起来和李银河唱起‘对台戏’,观众也有许多异议。”而李银河本人形容:“1个小时的讲座和1个小时的回答问题,整个气氛是很融洽的,讲座结束,让我签名的人挤得电梯门都关不上,根本没什么‘惹众怒’。”
     她以朋友的实例肯定“多边恋”,为这种新的人际交往模式“说了点好话”,说到“乱伦”,她平静地以为“乱伦不涉及道德方面的问题,表兄表妹只要承诺他们不生育,完全可以让他们结合”,至于一夜情,“只要是单身,不仅有这个权利,在道德上也完全没有问题”。
     即便站起来提反对意见、说要保守点、不能太随便的老太太和老大爷,“也是非常彬彬有礼的”。
     由于“小报对信息的处理方式相当让人头痛,和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观点和命题,被处理成低俗、下流、似乎为大家所不堪的黄色信息”,深受其害的李银河,一度“没有说话的需求”,更是因为“网络上不负责任的语言暴力式的宣泄乱骂”,为了不给这些“低级、下流、混蛋的话”话语权,她博客里的评论和留言三关三开,直至永久性关掉。    
  社会上对同性恋的歧视,更不乏因同性恋群体有个别人道德败坏就迁怒于整个社会的人,“我来做的事情就是矫正这些错误观点”,对自己专业知识相当自信的李银河,经常要面对的,往往是“你看看你在为什么人说话呢”的厉声质疑。    
  一位基督徒化名马泰,留言给李银河:《圣经》里说同性恋是犯罪,同性恋会下地狱,你替同性恋说话你也要下地狱。“他给我邮寄了一本书,是一个美国女人写的。书中号称上帝有一次带她去地狱里参观了一下,她目睹了地狱里种种惨状。”用意不言而喻,如果再给同性恋说话,李银河也该下地狱去受酷刑。

“好多人觉得我是灯塔”  
  街头女孩子开放的穿衣尺度,饭桌上明枪暗箭的荤笑话,办公室里蜚短流长的带着性暗示的流行语,酒吧里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毫不避讳隐私秘密的“真心话、大冒险”,文艺青年摇滚之夜聊起的“一夜情”、“S/M”等家常话题,性符号在这个被现代化席卷的国度里无处不在。   
  法国大哲学家福柯所言“生活方式”的时尚趋势,今天在中国亦然。再没有一群少男少女性聚会就要被枪毙的历史性事件了,从谈性色变的压抑扭曲到性符号与日常生活交融得如鱼得水两不尴尬,从前被社会所不容的人群和行为,也已经获得了社会各界极大的宽容和理解。   
  即便二十年来变化如此巨大,无意于“发起性革命并成为精神领袖”的李银河女士,依然要感慨“保守的力量太强大了”。
     有趣味的是,“我调查的中国女性,好多人也是非常反对自慰的,社会地位越低、观念越传统的人,就越反对自慰。但当我从防止性病的角度提出自慰,反对的声浪就不太高了。”
  同样能让这位“李老师”忍俊不禁的,是“有次一帮虐恋者跑到我家来非要见见,我跟他们讲到聚众淫乱罪可能会伤及他们,商量一下这个罪如何改变”。
  有个虐恋的小女孩一脸严肃模样, “一本正经”地发表意见讲:“我觉得不用改。现在跟搞地下活动似的,动不动就要和警察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挺刺激的,改了就没意思了。”
  “福柯倒是怀念当年地下兄弟会,哈哈哈。还真有意思。
  “有一个春节,同性恋基金会搞茶话会,一个小女孩送给我一个小灯塔,巴掌那么大的小工艺品,灯一亮一亮的,因为他们好多人觉得我是灯塔,别灭了,我说那可保不齐。”

“我赞同什么,和我选择什么是两回事”    
  mangazine·精英你觉得你在哪些方面被误读了?
  李银河:争议的主要还是性方面啦,每当我说某种人有权利的时候,马上就有人说我提倡这种有权利的行为。其实像包二奶、婚外恋正是我坚决反对的。
  我们传统观念非常看重童贞,中国是全世界绝无仅有的有政府来竖立贞洁牌坊,以表彰节妇烈女式的个人行为,我现在做婚前性行为的研究,这个研究本身和传统观念已经严重冲突,虽然我没有提倡。我们做研究只描述是什么,解释为什么,提倡什么根本不是我们职责范围内的事情。我的责任不是提倡同性恋,而是匡正大众错误的看法,让大家不要歧视他们。
  退一步而言,仅仅从防止性病的角度,而不是道德角度,我提倡熟人之间的性,最主要的是夫妻之间的性;第二提倡不交换体液的性,比如计算机虚拟性爱,自慰类的;再次我提倡禁欲这样完全不传播性病的办法。
     mangazine·精英为什么大家会以为你是在“提倡”呢?
     李银河:我觉得可能和媒体的错误报道有关吧。我不知道大家为什么会这么误读,但我觉得有的人是出于保守的观念,往往把性视为特别恐怖的事情,说是洪水猛兽啊,天下大乱啊,国将不国啊,人心不古,世道浇漓,社会要崩溃,青少年都被毒化了等等。
     mangazine·精英都是谁在不理解你?
     李银河:除了同性恋的妻子或同性恋的丈夫,还有思想特别老旧,被压抑了几十年,洗脑洗了一辈子的人,还有第三类,就是宗教保守派。
     mangazine·精英面对这些不理解的声音,你是如何想的?
     李银河:社会上的人有好多因素分层,比如阶级、肤色、种族、民族,也有性倾向。所谓和谐社会正是不同人之间、不同群体之间有一种特别和谐的关系,能包容差异特别大的人群,使其和睦相处。
     mangazine·精英既支持多边恋,又坚持一对一,会不会被人说你是双重的道德优越?
     李银河:我还是喜欢传统的一夫一妻。多边恋和一夜情都太闹腾了,我个人是不喜欢的。薛涌对我的批评也主要在于此,意思是既然我不身体力行,就多讲一夫一妻制好了。可我递交了同性婚姻提案,我就喜欢同性恋?难道我研究犯罪,我就喜欢犯罪吗?
  所有的性行为都是平等不分等级的,不能说异性恋是一等,同性恋是二等,虐恋是三等。作为一个公民,他有支配自己身体的基本权利。我赞同什么,和我选择什么是两回事,我有选择的权利,但我完全可以不选。
     mangazine·精英有一段时间,您表示“也许以后就不说什么话了”。
     李银河:南京的讲座事件后,不少人打电话到社科院,质问“这样的人怎么能当研究员呢”,院里就很受伤害,我好几次都听说他们“受不了了”。社科院找我谈话,明确说这些问题少谈,他们也不愿意让大家认为我的观点是社科院的观点。既然我还是这个单位一员,没打算辞职,那我还是听从吧,是行政命令不让我说话的。
     mangazine·精英你提倡禁欲这样完全不传播性病的办法,是否也有人认为你从道德上迎合大众的心理,或者说是妥协?
     李银河:从防病角度提倡的这几种性爱模式我说得非常少,而且我说的时候会特别强调不是从道德的角度提倡的。
  (转而叹气)如果说妥协,哎呀,我也没办法,我觉得我确实没办法,我的观点还在坚持,我没有向错误的观点妥协,但我确实向行政的压力妥协了。
     mangazine·精英社会越来越开放、越来越宽容的变化是否使误读你的人群在减少?
     李银河:应当是吧,至少精英阶层都非常认同我的观点。有一次《新周刊》评新锐人物,把我也评进去了,我听旁边一个知识分子唠叨说“李银河才说了一句中国人应当有性权利就新锐了”,当时我特高兴,我希望以后这能是大家的共识。易中天有一次找我握手,感谢我说出大家心里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mangazine·精英:你能承受孤军作战的压力吗?是不是希望有更多的人能与你同伴而行?
     李银河:我觉得无所谓。社会变迁是人不能左右的,在现代化、都市化、工业化的大背景下,文化滞后是正常的,但我觉得总是要变的。
  一个人对社会进程的作用是很渺小的,你哪怕急死,再努力,也不见得快多少。社会学家不就是像预言家似的预测趋势嘛,有人说你瞎说什么呢?根本不可能的事,有的人说没准是对的吧。别人听或不听都没有什么,我们的言论对社会变迁也不见得会起多大的作用,但该变还是会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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