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度致敬:南方周末中国文化原创榜】“被生活拧巴了的小说”——2007年度中国文情报告

李敬泽:“他们所写的基本上都是已知的、过去的小说,很少现在的、未知的小说。”

 

很多人都看不懂《我的千岁寒》,但王朔自言自语:“这是谁呀,写这么好。” CFP/图

 

《我叫刘跃进》刚一出版,同名电影就出炉了,图为剧照 CFP/图


    与2006年的喧嚣大相径庭,2007年文坛波澜不惊。
    “平心而论,2007年的作品从数量到质量也相去不远,但越来越不让人激动了。文学也许是走上了最后的道路,那是平静的、自在自为的道路。因为平静,文学再也不能汇集成‘潮流’和‘态势’,后两者都需要一种蛊惑人心的事件和力量,都需要急迫的关切和紧急的事件。”北大中文系教授、文学批评家陈晓明如此描述他视野中的文学气象。
    李建军把2007年的文学图景描述为“拔根状态”:“就长篇小说来看,成熟、深刻的上佳之作,很是寥寥。很多作品写得简单、粗糙、虚假、乏味,有些作品甚至把渲染病态心理当作深刻,或者把描写畸形的世象当做先锋。总之,从整体上看,我们的长篇小说创作呈现出一种缺乏现实感和力量感的贫困状态。”

 

“荒唐的写作,无畏之书”

    2007年的中国文学,真的如上所述吗?
    在此我们观察并“举报”这一年度的文学情况。
    2007年3月,王朔高调推出新书《我的千岁寒》。
    13万字,得天价稿费365万,平均每个字4美元。王朔有信心卖1000万美金。
    该书的封底上说:“这是一部哲思密码奇文,它让汉语有了时态。关于物质的背后,关于美丽的前生。”出版商路金波在各处放话鼓吹:“这是一本必将名垂千古的‘旷世奇作’。书中体现了王朔6年隐居岁月里一些崭新的世界观和他对宇宙的看法及感悟等。王朔自己开玩笑说:‘这是谁呀,写这么好’。”
    但实际上《我的千岁寒》只写了一半。在2007年4月上海东方卫视“非常人物”节目中,王朔说:“我还没写完呢,就为了让大伙瞧一新鲜,我没写完就出了。”王朔透露:“之所以出版,是因为有人将我。你将我,我就出本书给你看看。接下来,我还准备自己拍电影。”
    《我的千岁寒》实际上收的只是王朔在2005年、2006年写的几个篇什。《宫里的日子》,根据《资治通鉴》改编的短故事,是给徐静蕾写的电影脚本,《梦想照进现实》也是电影脚本。《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北京话版)是王朔“在完全没有觉悟的情形下望文生义乱解的”。本来还想用初中物理再解一遍,因为心浮气躁,王朔留到日后再说。《我的千岁寒》是给张元写的电影脚本,取材《六祖坛经》,写了三版,认识每提高一次就重写一遍。《唯物论史纲》原来叫《论上帝是物质》,是王朔给女儿考大学出的提纲,结果女儿没写,王朔自己写得不可收拾。
    出版商路金波透露,王朔在隐居6年内写了不少东西,但是“完整的新作”没有。路金波坦承自己看不懂《我的千岁寒》,并证实就是王朔自己有些地方都看不懂。那为什么还要出版呢?他说:“看书稿相当于炒股,不关心细节。我看不懂他的状态和他写的什么事儿。但是他最大的价值就是:第一他是王朔,第二就是看不懂。有调查说《狼图腾》有97%的人看不懂,但是卖掉了100万册,所以我们是给文化虚荣分子看的。”
    王朔对《我的千岁寒》的走势信心满满,对读者的购买欲望也颇有把握,他说:“我对读者原来有个妄想,觉得这帮孙子都是势利眼。没想到人家都对我很好,宽容我,让我放刁。”
    到2007年年终盘点,被称为“旷世奇书”的《我的千岁寒》在热炒和冷销中淡出读者视野。北大教授、批评家陈晓明依然保持了对王朔新作的关注:“《我的千岁寒》是本土的,那里面出现的中国经验非常原初,个人经验也相当邪乎,汉语言也被搞得非常极端。王朔已经不能忍受常规的书写,说故事,耍贫嘴,瞎调侃,玩幽默,这些路数都已经不能让他满足,他要一种极端的书写,对于书写,王朔已经老而弥坚,爱之愈深,那是他安身立命之处,他除了以其顶礼膜拜的极端来书写,别无他法。只有荒唐导致的虚无,才是写作的极致,才是绝对写作。对于写作,对于文学本身,王朔是恨铁不成钢,那是由爱而生的恨,由恨而生的爱。终至于有疯狂的写作,有荒唐的写作。这就是无畏之书,无畏之书就是‘无谓之书’,无所畏惧了,写作已经变成绝对之事,要绝对地写——那么怎么写和写什么还有什么意义?写作还有什么意义?那就是心之所至,随心所欲了。”
    “王朔这回打的是佛教禅宗的牌,其写法,也可谓得佛家的一些手法,或曰:极其精炼,要言不烦,点到为止,顾左右而言他,玄机四伏,稍纵即逝,似是而非,被称为小说的东西,或者说小说的故事元素已经很少了,他叙写的是他的一种心境、感觉和感悟。王朔这回写小说,也一改他过去贫嘴滑舌的特点,叙述上极其节制,文字降低到最简略的地步,几乎不成段落,更不成文。只是文字连接在一起,勉强成句。讲究心性,性之所至,写到哪是哪,说到哪是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小说却不得不写,只是不得不写,只以写来体味,只以写来感悟。文字都变得不重要,得鱼而可忘筌。《我的千岁寒》就是当代文学走到绝境之作,就是王朔本人走到绝境之作,王朔这个最彻底领悟了当代写作秘诀的人居然向禅宗乞灵,这无论如何是一件值得我们认真对待的事。”
    与陈晓明的解析有所不同的是社科院文学所的批评家李建军,他把王朔的《我的千岁寒》看成是一部拼盘式的大杂烩。“里面既有小说模样的《我的千岁寒》,也有电影剧本《梦想照进现实》和类似电影剧本的《宫里的日子》;既有哲学模样的《唯物论史纲》、随笔模样的《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也有侃大山的《与孙甘露对话》。在这部书里凸显出来的,仍旧是那个浑不吝的‘我’,仍旧是那个放言无忌的王朔。他显然想给人们带来一些新鲜的东西,想贡献自己的深刻的心得,但是,除了那个题为《我是谁》的《自序》,可以让读者一眼认出那个痞里痞气、似曾相识的王朔,其他几篇东西,既缺乏可读性,也谈不上深刻性,实在没有什么太大的价值。他端给大家的,是一盘散发着霉味的夹生饭,无法下咽。”“读完全书,王朔留给读者最深印象的:第一个是游戏,第二个是游戏,第三个,还是游戏。借着嘻嘻哈哈的调侃和自以为是的胡闹,一个人也许可以给大家带来许多的快乐,也许可以制造出巨大的新闻话题,但他永远不可能创造出伟大的文学作品。”李建军说。

 

“文学的刺客对文学的谋杀”

    《我叫刘跃进》被刘震云称为“拧巴”的小说。
    “我写作不是生活感动了我,而是生活的理儿拧巴了我。”刘震云说。
    刘跃进是个厨子,他丢了一个包;在找包的过程中,又捡到一个包;包里的秘密,牵涉到上层社会的几条人命,许多人又开始找刘跃进。犹如一只羊无意中闯到了狼群里,由于它的到来,世界变得不可预测。“一个羊吃狼的故事,尽显刘震云式的幽默。所有的悲剧都经不起推敲。悲剧之中,一地喜剧。”这是出版者印在书封上的推广辞。在写出长篇小说《我叫刘跃进》的同时,刘震云作为编剧及总制片人的电影《我叫刘跃进》也出炉了。
    陈晓明对《我叫刘跃进》的评价是:“这部讲述贼人故事的书,其讲述方式令人想起中国古典传奇说书的讲述语调,以及章回体小说的那种叙述韵律,虽然没有用章回体的形式,但整个格调就是章回体。但这部小说又与爱伦坡《被窃的信》如此相像,即使刘震云从未读过或从未听说过这篇小说,二者之间都如此相似。刘震云完全是中国的方式,那是传统的古典中国玩的回文或文字游戏,有如灯谜一般绕圈子,或像绕口令。总之味道是中国的,土到骨子里却有韵味。”
    陈晓明也表达了对刘震云的担心:“他是中国最有才华的作家之一,他的潜力是无限的,但是前提条件是他一定要摆脱电影和电视剧的幽灵。电影和电视剧跟文学是死对头,它就是文学的刺客,就是上帝派来刺杀文学的。”
    批评家李敬泽没有“纯文学”的洁癖,不认为作家触了电就是失了节,触电不过是明媒正娶的结婚,结婚无可指责。为应对某种饥渴,当然可以把长篇小说写成电视连续剧,也确有很多长篇小说在写作之初就被规划为电视连续剧的底本。但李敬泽也认为长篇小说的志向不能限于为电视剧提供底本,它应该更直接地面对我们经验和心灵的涣散、复杂、斑驳陆离,在其中寻求表达的可能。
    李敬泽表达了对《我叫刘跃进》的肯定:“小说有一种对偶然性的迷恋,刘跃进在环环相扣的偶然性中飞奔,为自己跑出了一种命运,在这种命运中,强与弱、追逐与被追逐、剥夺与被剥夺变成了一种游移不定的游戏,我们对世界的一般看法被农民工所扰乱和篡改,他仓促执拗地与劈面而来的任何一个偶然性搏斗,他失败了,但是他也成功了,他被嘲笑,他也嘲笑了我们。”
    李建军对《我叫刘跃进》的阅读经验是别样的:“刘震云的《我叫刘跃进》同他的《一腔废话》和《手机》一样,是一部缺乏新意、热情和庄严感的作品。虽然作者有兴趣叙述一群进入城市的农村人的生活,但是,他对他们的生活是隔膜的,隔着不是一层,而是至少三层。他基本上是通过随意的想象来编造故事,通过强化娱乐要素来吸引读者。刘震云看到的几乎全是生活中的阴暗面。紧紧盯着人性的丑恶和庸俗来写,也没有什么不对,遗憾的是,他只满足于夸张地丑化和滑稽地放大。夫妻之间的背叛,朋友之间的算计,父子之间的欺诈,处处显示着作者对于生活和人物的冷漠的态度。”
    贾平凹的《高兴》是2007年被推荐的作品之一。中国作家协会创联部批评家彭学明在其负责的“中国文学年度观察”中为《高兴》写的推荐语为:“《高兴》是写农民进城后在城市人钢筋水泥般的冷漠中的奋斗与挣扎。它是现代城市里我们能够经常看到的羸弱而坚忍的身影,是现代城市里我们不能轻易听到的粗重而顽强的喘息,是一份留给历史的社会记录。”
    对这部颇获好评的书,李建军也同样表达了相反的阅读经验:“《高兴》所叙述的,是到城里来谋生的农民,具体地说,是一个捡破烂的农民的生活。贾平凹对这些特殊人群的生活,显然是不熟悉的,是缺乏深入观察的。于是,他不仅靠随意的想象和编造来展开叙事,而且还用一种冷漠的丑化的方式来描写人物。在这部小说里,我们仍然可以看见对都市的敌意(《高兴》,《当代》2007年第5期,第45页),仍然可以看见对神秘世象的装神弄鬼、煞有介事的渲染(同前,第119页),仍然可以发现描写‘恋污癖’的情节世象……”

 

“小说精神的退却和失败”

    2007年的中国文学在中国作家协会的年度观察中呈现的是“花团锦簇、硕果累累”的外部景观和“大音希声、静水深流”的内在品相。“长篇小说写作里,除了贾平凹的《高兴》、刘震云的《我叫刘跃进》,还有阿来的《轻雷》、孙惠芬的《吉宽的马车》、王安忆的《启蒙时代》、肖克凡的《机器》、范小青的《赤脚医生万泉和》、艾米的《山楂树之恋》、麦加的《风声》、格非的《山河入梦》、储福金的《黑白》、关仁山的《白纸门》和陈行之《当青春成为往事》是值得关注的。”
    与此相异的是批评家和编辑家的年度推荐。《收获》杂志副主编程永新在给王朔的新作《和我们的女儿谈话》的推荐语里写道:“方言的女儿变成中年人以后,终于找到患有老年痴呆症的王老头,打探她父亲方言英年早逝的秘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王老头,在后辈不停的追问下,开始断断续续地回忆发生在几十年前的事。请注意,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大概是距今约三十年前的某些日子。”
    陈晓明的评价则是相反的:“王朔的《与我们的女儿谈话》太生硬了些,他的形而上学还不到位,想与当下经验拉开距离,单靠外在标识是不行的,例如,老人的叙述口吻,以及“未来时”都不能具有真正的内在定力,还是要有书卷在里面。王朔幻想摇身一变立地成佛,精神可嘉,但还要有时日。他在做一项前无古人的实验,那就是一身匪气中能透出神气。但现在透出的还是邪气,也许邪气离神气只有一步之遥,不过这也够走后半辈子的了。邪气中透出神气,那是好作品,而神气里有一股邪气就是赝品了。”
    麦家的《风声》(南海出版公司版)和孙甘露的《上海流水》(上海书店出版社),也是程永新推荐的。
    “《风声》的封面打着‘《暗算》二部’的字样,但却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文本。全书分为上部、下部和外部三部分,上部叙述了发生在抗战时期的一个故事,下部是故事中的当事人对故事的反驳和重述,外部是死去的日本特高课人员对上部故事的补充。在西方学者宣告后现代终结的时候,麦家为我们贡献了《风声》。”
    “被主流文化包容的表象,无法改变孙甘露的边缘状态。一部《上海流水》,记录的是没有年月日的日常生活,让人读出的全是游荡和逃离。隐藏在优美文字下的一种精神气息,一种艺术趣味,一种对自由精神的追求,虽是时代微弱的不协和音,却弥足珍贵。”
    李敬泽在描述2007年总体文学景观时说:“在‘短’的、即时的和零散的文化氛围中,人们对长篇小说的特殊关注透露出对总体性的饥渴,我们——作家和读者——都在长篇小说中希求某种整全,哪怕是形式上、语调上的整全,要看到命运,看到对世界、现实和人生的某种自洽的建构,以便抚慰我们涣散的心。”
    “我们面临的真正困难不仅是如何理解历史,更是我们所理解的历史如何延伸到现在,它如何从过去驶入了现实的、茫然的生活沼泽。我们要在沼泽中讲故事,想象和探索一条延伸下去的路。”
    “所以,朴素的和自然的长篇小说已不可能,因为我们面对的一切既不朴素也不自然。在这个时代,任何由人的选择和行动所构成的命运都是不自然的。有很多小说致力于论证人的失败,论证庞大的现实怎么把人压垮,不管这样的小说是如何愤世嫉俗,不管它们是以批判的名义还是以底层的名义,我认为,这都是小说精神的退却和衰败,这样的小说很是‘自然’,但它不是人的斗争的故事,而是人的屈服的故事,小说的志向不在于论证人的屈服。”
    “2007年,在‘纯文学’的范围内,作家们依然不得不求助于历史,历史提供了一种‘自然’,作家通过与历史的对话为小说确立形式。王安忆(《启蒙时代》)、格非(《山河入梦》)、林白(《致一九七五》)皆是如此,在历史中,人可以被安放,可以有一种自洽的整全的感觉。”
    “然而从整体上看,我们所说的‘纯文学’范围内的长篇小说作家被刘跃进们、被年轻的小说家们、被2007年引进的大批外国小说家们远远地甩在后面,他们还得解放思想,他们需要一点对这个世界的纯真和热情,他们太老于世故,他们不相信偶然,他们没有能力在一派零散驳杂的经验中创造自己的形式。每当写到现实生活,他们就变成了犁地的农夫,从这头推到那头,他们本应是建筑师,以零散的砖瓦建造出一幢楼阁。他们所写的基本上都是已知的、过去的小说,很少现在的、未知的小说。”
    批评家谢有顺在表达对2007年度作家“无法写出现实的复杂性”的遗憾时说:“归结起来,可以用英国女作家维吉尼亚·伍尔芙的一句话来表达:‘我们同时代的作家们所以使我们感到苦恼,乃是因为他们不再坚持信念。’没有信念,就无法诞生一种贵重的人格,甚至无法逃避哪怕是渺小利益的袭击,这很可悲。而我是越来越看重写作者的人格力量的。一切的写作问题,其实都是写作者自身的问题;一个破败的人,无法建立起任何值得信任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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