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路上的春天(18)

悔恨与喜悦,希望与绝望,宁静及其变奏,在日与夜的流淌中连成一线,成为一个活着的人的心像图,它以极小的起伏跃动和延续着,表明这个人仍旧活着,表明一颗激昂的心灵回归到了它安谧而又孤独的运动方式。

我的写作故事

刚入学堂不久,就有人说,这孩子写得好。他们是说我的铅笔字比别的孩子写得端正,但他们不说我的字写得好,他们光说:“写得好。”这成为我最初受到的有关于写的夸奖。

这就是我写作生涯的开端。虽然严格意义上的写作是在很久以后才开始的,但我不应该忘记湮没在岁月另一端的真正的源头。毕竟从那时候我就知道了,写是重要的,它是我赢得夸赞,引人注目,被人喜爱的原因。从那时我知道了,一只猫可以因为它是一只猫而受人喜爱,我却不能仅仅只是我,既然我进了学堂,我就必须“写得好”。

从那以后,我勉力而写,我把我所有的努力,把我幼小心灵对未来的希望,只集中在我的手腕上,为的是赢取成人世界的关注。我的努力颇见成效。

到小学五年级时,我的班主任老师把我的作文拿到高中生的课堂上朗读,我差一点因此而誉满全校。有所不满的是,我那篇作文的开头一段是被老师改写过的。整篇作文的内容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我至今没有忘记老师替我写的那一段。它成了永远的缺憾,成了我的心灵鸡汤里的一粒老鼠屎。

升入初中以后,我的班主任老师换了,新的班主任老师不喜欢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喜欢我,我觉得那是一种无缘无故的恨,我因此而倍感委屈。但在他那一方面,肯定是有原因的,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我很久以后当过一个多月的见习教师,那时我才明白,的确存在老师对学生的无缘无故的憎厌。我和当时一起做见习老师的人们交换过意见,大家都承认,有的学生,特别是有的男生,的确能够无缘无故地令老师生厌。升入初中以后的我,在班主任老师的眼里就是这样一个学生。

有一次全校会演,我们班表现突出,散场以后,学生们围绕着班主任老师坐在操场上的夕阳里。当时的气氛非常温馨,我的心里充满了自豪。有同学说我为这次演出写的台词好,我将来可能会成为一个作家。我的班主任老师反驳说,我成不了作家,根本不可能,因为……他当时说了他的理由,但我现在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他说我成不了作家,他用的是断然的、无情的、略带嘲讽的语气。他是一个不喜欢我的老师,他总是找机会贬低我,打击我。而且,在他带我们语文课的初中两年里,他很少给我们上课,更极少让我们写作文。他不让写,我也没有想到自己写,因为我没有题目,我不像现在这样会自己给自己想出一个题目。


作者:聂尔 出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升高中以后,我觉得学校里真是索然无味,于是我要求父母亲带我外出看病。从一家外省医院回来,我的病没有治好,但得卧床三个月。那三个月,我躺在床上无事可做,无书可看,我的手头只有一小册成语词典,巴掌大的一小本。一个个成语故事成为我的病中童话,它们教会我过去的人们如何在古代汉语里进行人生得失的计算。实际上它们算不上是童话,它们是世俗社会小百科,毫无美感可言。

从病床上走下来以后,我没有再上高中。我到一家医院“带粮学艺”(就是当不挣工资的学徒)。“带粮学艺”期间,我有时想,我不可能永远这么“带粮学艺”。不久之后,传来恢复高考的消息,我的作家梦苏醒了,我决定参加高考,考上大学中文系,准备将来当一名作家。于是,我考上了大学中文系。到了中文系以后我才知道,大学中文系不是培养作家的。那么哪里可以培养作家呢?教授们的回答是,作家是不可以培养的,作家都是自己写成的。这就是说,没有人可以让另一个人成为作家,作家只有靠自己。一个不懂得写作的人得靠自己不断地写来使自己成为作家,而那些把写作之奥妙讲得头头是道的教授们并帮不了什么忙。

更令人沮丧的是,我发现自己根本就不具备写作才能。虽然大学中文系不是培养作家的,但中文系里的很多学生都有当作家的计划,并在为此而奋斗。我们班就有好几个这样的学生。他们都比我写得好,写得多,他们有的在写长篇小说,有的写出了剧本,有的写了几本诗歌,那是他们未出版的诗集。而我只是喜欢阅读而已,更糟糕的是,我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可写的,我的内心空空荡荡,没有小说题材,没有诗情画意,空有一腔豪情和愿望。

我不能说我因此而感到绝望,但我颇不得意,这肯定是真的。我暗暗期冀着经过长久的学习,终于有一天能够写出一部小说或者一本诗歌。但是,在此之前,我的空虚似乎无可弥补。我开始滔滔不绝地发表议论,我把我浸淫其中的书的世界变作我曾经经历过的世界,向我的同学们讲述。他们果然听得呆了。我还在讲台上作了一个关于卡夫卡的读书报告。我的同学中没有一个知道这个作家。我的读书报告离题万里,但我还是大获成功。我暗地里偷偷地写一些小说之类的东西,但是前一天晚上写的小说到第二天早上,就显然已经不是小说了。我痛苦地点燃那些纸片,让它们变作灰烬。我跟谁都不说我在练习写小说,当然我更不说我的练习毫无进展。大家都认为我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们认为我在做好充分的准备之前,尚未有所动作。有时候我也会依据别人的这个看法来看待自己,因为我不愿意承认我是一个没有希望的人。实际上我们的自我认识很多时候是不属于我们自己的,安慰和欺骗均来自别人,我们只是不自觉而已,我们把它看作坚强和耐心。

大学毕业之后,这个过程仍在继续。我的信心在有无之间。毕业一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参加了一次征文竞赛,并荣获一等奖。我去北京领奖,在镁光灯下,掌声之中,和平生第一次领略的豪华冷餐会上,一直保持着清醒的自卑感的我仿佛进入了一种醉生梦死的境界。这一切都是多么容易啊!我一个人在心里感叹道。但是,我心中的真正的写作仍然非常遥远,甚至更加遥远。这次征文不是创作征文,而是评论征文。我对别人的作品发表了一通似是而非的言不由衷的议论。幸运的是,我的假面未被评奖者识破。通过这次获奖,我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评论写作根本不是我的写作理想或者说野心所在。但是,评论写作给了我一个机会,我被调入了一个专门的机构,从此我可以什么都不干,堂而皇之地从事写作。他们称我为理论编辑,但他们谁都不知道,我是痛恨这个称号的。这个称号给了我双倍的压力:一方面我必须为此名称往自己的脸上涂上一层理论的假面,这使我颇不自在;另一方面,我暗地里进行的小说练习成为一种僭越,一个阴谋,使我越加不能放开手脚。处于这样的矛盾之中,我无所适从,荒唐度日。而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人生竟可以在徘徊和犹疑不决之中忽忽前往,这与我当初的人生设计大相径庭。

后来,全国上下兴起随笔热,我加入其中。我发现这是一种我或许可以应付的文体。这时候我的年龄已经不小,正如俗话所说,走过的桥比别人走过的路都多了,吃过的盐比别人吃过的饭都多了。我的人生在各个方面都有了一点点小积累。一点点理论,一点点经历,一点点发自内心的感叹,一点点小说练习的笔法,几样相加,正是所谓随笔也。我出版了自己的随笔集子,有几个朋友和几个读者说好,使我颇有满足感。我觉得人生不过如此,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待于情势而已矣。

接下来又是一个偶然,我的一篇散文被人看作小说,发表在小说栏目里。这是一个真正的小惊喜:原来如此写下就是小说呀!我顿感多少年的小说阅读、小说研究、小说练习颇近于价值虚无,好比一个严肃的性学专家跌落到放荡的美妇人怀中,欢乐与悔恨双重变奏的交响曲悲怆地奏响在寂静无人的夜晚里。然后,我陆续写下了一些我自己也认为是小说的小说。我悄悄地跟自己说,我会写小说了!

至此,故事结束了。这就是我目前的状况。悔恨与喜悦,希望与绝望,宁静及其变奏,在日与夜的流淌中连成一线,成为一个活着的人的心像图,它以极小的起伏跃动和延续着,表明这个人仍旧活着,表明一颗激昂的心灵回归到了它安谧而又孤独的运动方式。

2003年

网络编辑:谢小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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