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路上的春天(5)

置身于大海和教堂之间,心思突然变得空空荡荡,没来由地回到刚刚才离开的家乡:光秃秃的低矮群山任由夕阳无语映照,一副无趣模样;小城街巷满满走着人,却没有一个是游客——家乡无人观照,只供生活。

教堂,大海,故乡

多年前旅行到一海滨城市,住在面朝大海的宾馆里,背后是一些欧式教堂建筑物。傍晚时分走出去,看着很多人在暮色笼罩下的海边捡拾贝壳一类的东西。注视着那一群群纷纷弯下腰去的朦胧身影,觉得他们的好心情简直可以把暮色点燃,自己的心情却有点木然似的。所有的人们都在给大海躬身行礼,后面一群教堂沉默但颇有意味地注视着这一切,独有我是苍茫暮色中无人相识的局外人,是被甩出了队列的小数点。

置身于大海和教堂之间,心思突然变得空空荡荡,没来由地回到刚刚才离开的家乡:光秃秃的低矮群山任由夕阳无语映照,一副无趣模样;小城街巷满满走着人,却没有一个是游客——家乡无人观照,只供生活;它离大海如此地遥远,教堂更是闻所未闻。远方神秘之地一下子将家乡消解至无有。


作者:聂尔 出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天色更加暗下来时,海边游人陆续走上我所站立着的街边高处,将我裹挟其中。我意识到无论如何我也是游人。我也是来拜谒大海的,我也来观瞻好像满含着意义的殖民地遗迹。与这异乡的奇观相比,故乡的日常生活总是最无意义的,无论你平时在其中多么兴致勃勃,一旦像此刻一样游离其外,你便只看到其中的空洞、无聊和无奈。故乡是一个人所经之处最为乏味可憎的,之所以在那里逗留不去,只是因为没有办法而已,绝非人生的目的要求如此。

夜晚躺到床上,隔着窗户细听涛声阵阵,想着明天一定要去看看从未见过的教堂,要跟里面的人们交谈。那种交谈一定饶有趣味,并可能是富有意义的。涛声可以助眠,很快就入梦了。笨拙如我,梦中竟如凌波仙子,平步波涛;教堂是海市蜃景,浮起在远处的海面上,闪耀着奇妙的光。

翌日早起,走出宾馆大门,踅入空无一人的小巷子里,不需几步就走进了一座真正的教堂,不对,是走进了一座教堂所在的大院子。大院子静谧幽雅,教堂巍然耸立,相对着的一座楼房像是教会医院,白色墙壁发出干净的光,仿佛欧洲小说里修道院的某种境界。小心翼翼踏上台阶时还一边仰头观望着这根本不高的二层小楼,对神秘上帝的瞻仰之情充塞于胸。进去了,两面房门紧闭,几乎可以看见每间房子里都有一个天使在安慰一个痛苦的灵魂。不由自主把脚步放得轻轻地,心情愈加肃穆庄严,却冷不防一间房门突然打开,冲出一个粗壮男人,男人大声吆喝:“干什么的干什么的?出去出去!”。出来才看见院门上赫然写着某市某局某党委员会的字样,恍然大悟到上帝早已搬迁至别处,可能他正待在昨晚梦中的海市蜃楼,我却到此处来寻找,真正是愚不可及。

旅行完毕回到家乡,大海和教堂积久便已淡忘。一日走在街头热闹处偶遇一熟人,被其强行拉入一个门洞,拐两个弯,看见一座破破烂烂大平房,门头上写着“基督教堂”,画着十字架。进入其中,看见黑压压坐着竟不知有多少人,最前面坐一老妇手持《圣经》在讲道。

“全都是教徒,上面的那个是神甫。”熟人在耳边悄声低语。我问:“这里坐着多少人?”答曰:“至少三百,还绝非全部,因为这里盛不下。”心中不由暗暗惊讶,如此众多的人在寻求信仰,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呢?顾盼之间,身边一老妇问我说:“你怎么没带《圣经》?”我这才发现人人都手持经书一本,一旦讲道者要求翻开某页,大家便哗然翻至某页,以手指书,喃喃念诵。问身边老妇信教已有多久,回答说她的祖上都是信教的,所以她也信教,一直都信的。过一会,身后仿佛有声,扭头观望,见一壮年男人神情怪异,面露怒色,正被周围人们劝阻,然后离去。熟人告诉我,那是个疯子,但即使疯子也能意识到上帝的威力。这你都看见了。这在别的场所是不可思议的呀!我的熟人再神秘地加以补充和强调道。

实际上我只看见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如此安静。我不可能在这瞬息之间就领悟到很多,上帝是不会轻易露面给一个浑噩之人的。我感觉到这种群体的有形膜拜的确能够使人心变得沉静下来。我在那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也暂时地把心交给了不知何人,只觉内部空空荡荡,仿佛一切尽可容纳。

当终于返回到大街上,繁华市声熙攘人流给以猛然一击,竟半天懵懂,不知身在何地。恍惚间回到数年前的海滨之梦:云蒸霞蔚,幻景缥缈,有人踏波而行——那是我吗?

转眼间我又回到现实中,回到了我故乡小城的街道上。但我还是使劲眨巴眨巴眼睛,以努力辨认那个奇异的黄昏时分,以及涌动于其中越来越不清晰的人和景物。

2003年

网络编辑:小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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