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智者】沈昌文:人生就像等公交

他是一个天天等待公交车的老编辑。八十年过去,混迹过上海滩十里洋场的他,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吃喝玩乐,和网络红人木子美聊着两性。

他是一个天天等待公交车的老编辑。八十年过去,混迹过上海滩十里洋场的他,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吃喝玩乐,和网络红人木子美聊着两性。

我是做boy(男仆)出身。我年轻的时候在上海的银楼当学徒。1948年经济危机,蒋经国到上海,禁止黄金买卖,所有银楼都关门,职工遣返。我没被开掉,就留下来打杂。老板没事做,请人吃饭、打牌。来的客人中间有很多是地下党。

沈昌文 (姚磊/图)

那时候我有一个本事,认识各种车。上海一般开的是美国车,叫顺风牌,标记是个帆船。比较有地位的人,开凯德克斯,再好的车是奥斯丁。车来了我要去开门,从来人开的什么车,我就看出他的身份。

当时地下党对我最好。他们最奇怪,从苏北解放区,穿得破破烂烂,我领到我住的小屋子里,晚上他把破棉袄解开,里面全是金戒指,身上绕了好几圈。他把那个拿出来卖掉,再过几天,穿着西服,跟国民党打牌。后来知道他们大部分是来采购,采购三样东西,一个是真空管,一个是西药,第三个就是机帆船,因为要准备渡江。他们对我不忌讳,给我取个外号叫小聪明。他们经常要我给人送信,我也不知道收信的那个人是谁,后来才知道是储安平。从延安寄过来的信件也由我收,收了以后给他们,大部分是书,写我的名字就很安全。

受他们的影响,我开始学俄语,学世界语。我晚上伺候他们打牌,白天学习。上海有一个好,有各种各样学校,要上学,从早晨六点钟到晚上,都可以学东西。我跟一个老师学英语,学伺候人用的话。还有一批知识分子,在工人、市民里免费教英语、古文,我念《古文观止》就是在上海复兴公园里。

那时候我想去照相馆工作,去学摄影。我伺候的客人中,有的老板有照相机,我就问他借。当时在上海的马路上,背一个莱卡,身份不得了。我可以背两个,一个莱卡,一个康泰克斯。

尽管这样,照相馆还是没去成。我转而考夜大读采访学。这才算是开始跟文字打交道,后来才能到三联书店这个大楼。

1953年的时候,我在北京拿28块一个月,当时思想改造运动搞了起来,我交代说,我在上海上大学的时候没学费,靠给资本家造假账挣钱。1949年以前造假账是革命行为,1949年之后就是反革命。交代了造假履历和假公章后,我被开除。我生了一场大病,还神经衰弱。我折磨自己,觉得自己接近死亡。我在事业和政治上都失败了。

那是我第一个大劫。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学的俄语派上了用场,我翻译东西,介绍苏联的先进经验。1954年第一本书出版,我很快翻了身,不但让我回去,还被评为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从办事员越过科员,一下子当了副科长,工资提到99块,没多久又当了社领导的秘书,然后又入党了。

沈昌文,生于1931年,前《读书》杂志主编。 (姚磊/图)

我以前有一个恋爱对象,是学封面装帧的女孩子。她认为我很优秀,可是最大的缺点就是太愿意靠拢政治。可是我是工人,我要入党提干,要向上爬。1957年反右,我发言批判曾彦修,我的女朋友就不赞成,说我平时觉得你很美,你一站到那个台上,我就觉得你很丑。后来我们就疏远了。我现在这个婚姻,是1960年经人介绍。那时我已经没心情谈恋爱,那个“优秀的工人知识分子”,就是我现在的妻子。

我做编辑后,发觉做出版就是交朋友。和三联的革命前辈交朋友不一样,他们打着革命旗号,我不打,免得受注意。我看电视上牡丹电视做广告,叫售后服务,我就想出来,就叫读书的售后服务日。服务日我们无所顾忌、为所欲为的谈天,上面查问起来,我就说我售后服务。这是一种伪装。

伪装的另一个办法是学外国。李慎之给我们出主意,学英国美国三十、四十年代的思想。我们去找旧思想,找上海过去出的旧翻译书,以及台湾一套新潮丛书。房龙的《宽容》就这么被发现,一下子很轰动。然后又发现了茨威格,还有保加利亚基·瓦西列夫的《情爱论》。《情爱论》一印两百万册,我一下子有钱了。

做编辑还必须有一套看起来非常庸俗的办法。我们要有心理承担,一旦外面骂庸俗,要认为是表扬。所以我当总编辑,最感兴趣的是每天到收发室,看读者来信,看完了再给文书登记。

装糊涂也很必要。出了的书,里面有毛病了,上面问我,我就说不知道啊,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听说,书里说了什么犯禁的话吗?我回去查查。当然回去就是研究怎么把这个事情摆平。这是一种职业需要,不能表示非常聪明,不然就倒霉了。

我以后还想翻译,可是不行了,我退了。我现在就吃喝玩乐了。不过人老了,还是会有烦心事。身体的衰老会影响心理。这半年来,我觉得自己在衰老。记性坏,耳朵聋,眼睛也花了,做不了什么事。晚上七点钟睡觉,早上两三点起来上网,六七点看电视,我关心六点半的两岸新闻。我不愿意待在家里,喜欢到处玩儿。我过去骑自行车,现在不行了。不是体力不行,是脑力不够,反应不过来。我一度还买了一个电动摩托,后来发觉更不能控制,闯了一个祸,在三联书店附近撞到汽车上,就送人了。我现在就带个公交卡,到处跑。

我出去坐公共汽车,天天到三联书店门口坐308、104,我刚到车站,一辆104刚过,我老年人又跑不动,你说我能不烦心吗?我懊丧半天。然后想,后面还有车来,再等一等,也许来得更好。整个人生,就像等公车。关键在于你不要懊丧,有所准备。人生永远有机会,就像公共汽车的下一班一定会到。

网络编辑:瓦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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