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勇者】钟叔河:错就错在要思想

这是一个响当当的出版家,坐于高楼的书斋里,用他带有几份“顽劣气”的壮志雄心,做着一个让他的祖国走向世界的梦想。

这是一个响当当的出版家,坐于高楼的书斋里,用他带有几份“顽劣气”的壮志雄心,做着一个让他的祖国走向世界的梦想。

我这一辈子,似乎只见我父亲哭过一次。

那是1949年6月,我在长沙文艺中学读高二,当时我是“左倾青年”,本来是放暑假的时候了,但地下党要求学生“留校护校”,因为知道快要解放,要保护校产。后来,又因为校方和三青团坚持如期放假,就打起了架,你看现在我的右眼框这里还是趴下去的,眉毛这块的骨头是当时被打折的。

钟叔河 (李锋/图)

到了医院,别人喊我父亲来,我在病床上看到他,他的双眼都是眼泪。我这一辈子,似乎只见我父亲哭过这一次。我父亲,确实是个对社会了解不深的书呆子。

1958年的时候,我被打成《新湖南报》“右派小集团”,单位处理,要么劳教,要么回家自谋生路。我和我父亲商量,他却说:“我看劳教也没什么不太好,反正就当是出门留洋几年。”解放前一般是结婚生孩子后,就送儿子去留洋,我那时也刚结婚,生了小孩,他以为劳教和留洋也差不多,都是离家几年再回来。我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父亲对我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小时候他不管我。因为我小时候与他有代沟,几乎相差两代人,他58岁才老年得子,生了我。从年龄上讲,是我的爷爷辈儿。所以就对我管得不严,我要读点什么课外书都可以,他也没什么引导,他是时务学堂的学生,学了数学,后来教数学,我的数学偏偏不好。他那时读《庄子》,读佛经,我也不看。

有一次例外,那件事我现在再想起来,才知道父亲对我的影响很正面。那年我差不多十岁,在平江老家,父亲从长沙回来,看到我正在读《金瓶梅》,那种有插图的绣像本,那是我堂叔逗我看的,我并看不懂。父亲抓起了一根竹杠子就追着堂叔打,并没有打我。现在想起来,我那个老家庭,其实很腐朽,但父亲早就跳出了那个老家庭,所以才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这中间有一个转变,我年轻时候思想左倾,但我后来为什么又成了右派。为什么呢?年轻时觉得国民党太腐败黑暗了,感到不民主不自由,要反对它,就左倾了。把我划右派的理由,也是激昂地想要民主和自由。

钟叔河,1931年生,周作人研究专家。 (李锋/图)

我的《小西门集》的出版,最费了一番周折,开始时是南京的朱嬴椿要给我设计那本书,帮我找出版社,结果换了好多家,耗了三年,都是因为一篇文章—《一九五七年的四十八条》。这是从1957年10月,新湖南报反右办公室印的《继续揭露批判钟叔河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那个小册子原文照录。出版社的人跟我说,删几条,或者只保留一个目录,但我不肯,要全文照录,否则宁愿不出版。

于是这本书2011年5月才在岳麓书社出版。在这篇文章的前面,有我的一篇《“错就错在要思想”》,那是报社主持反右的一个人,当时对我说的原话:“家庭和个人出身虽不算反革命,但思想极端反动,也差不多了”。我后来常常对人说,其实划我做右派不冤枉。当然,我并不是说我现在还是那些观点,看法有变化,但方向不变。

也因为“民主的基础是个人,强调个人服从集中的意见,民主便削弱了”这些言论,我就成了“情节严重态度恶劣者,送劳动教养,其中情节特别严重、态度特别恶劣者,并开除公职”中,开除公职并送劳动教养的一个。1970年,我又被再判了10年徒刑,去茶陵江农场坐牢。 

我在监狱里,主要呆在绘图室。但每年总有几次,监狱搞宣传时,我和朱正、俞润泉几个人会在一起,那时候我们就谈这些。监狱里面要谈话,谈得最多的是吃,再一个是谈性。有些话题呢,只能在我们之间谈。我们的苦恼,就是中国脱离了人类进步的正常道路,我们脱离了世界进步的正轨。世界进步了,而我们停滞在后面,我们在1949年以前看过那个世界,1949年以后也看过一点,解放以前的报纸我也看过,解放后自己办报,就是因为这个报纸越办越没有味,那个时候我宁愿脱离湖南报。尽管党报的工作是很好,我的级别也不很低,相当于省政府的科长。

我们谈的最多的是当时中国的出路在哪里,如果中国能够打破这种禁锢的政策,走向全球文明,我们的问题就解决了,我们所要求的无非就是这样,就是和全人类一起走在这条大道上。“走向世界”丛书里我写的序论中,很多观点也是在这一段谈出来,但之前我们也都谈过,比如说觉得日本学欧美比我们要学得好。我编的《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我特别偏爱这本“小书”。因为,这个画上有吴昌硕、俞曲园,后来有胡适、张大千和徐悲鸿的题词,这些书法本身就可以传世。还有“小书”里面的主角暴方子,他是清朝一个很小的官,从九品的巡检,等于现在一个镇长,因为“傲上”被免职,但并没有得罪百姓,他没米过年了,老百姓就给他送米,送钱送肉,有几千人送。

我觉得这种行为很有意思,实际上是对政府免他职的一种抗议。这说明在清朝,那时的老百姓谈不到什么民主观念,但至少那时的老百姓可以表示一点是非。你看现在撤了一个镇长或者县长,有没有老百姓给他去送米?不会有一个。

我对这些总是感兴趣。我写的每一篇文章,像《念楼学短》和《学其短》,虽然是谈古文,包括我说过的一些话,都是“拆台”,要让人觉得,不民主自由是不完美,现在的政治和文化都不完美,不是一种理想状态。我要使读者尽量慢慢认识到这一点。这种力量很微薄,但做总比不做好。

网络编辑:瓦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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