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精选】看城看海

老伴一再感动于在烟台、威海两座城市问路时的被善待,我也因公交车上那样自然的让座而有感触:“礼让”得自然随意,不令你感到负担。此行由列车餐车的服务员到酒店的工作人员,到城市的民警与路人,无不亲切。想不到当今的世风下还有这样的所在!

今年春夏之交,和老伴去了一趟烟台、威海。老伴去看朋友,我则趁便看看这两座未曾到过的城市。赴烟台的列车上,由一个健谈的烟台大学生那里,听了一些关于烟台的介绍,得到了事后看来很有用的旅游方面的建议,到了该地,即动身去那女孩说到的“烟台山”。烟台咸丰年间开埠,烟台山周边街巷,与民居混杂的洋行区,保存尚好。景区内则有保存得更好的领馆一类历史建筑。后来看,那是这座城市的“历史街区”之一,属于“洋”的一类,至于“土”的一类,则要到启程回京的当天才走到。

较之烟台,背山面海,镶在绵长曲折的海岸线上的威海,更疏朗开敞,随处让人想起海子的那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威海较烟台,高层商业楼密度稍低,因而“天际线”虽经了切割,却还不算太破碎。那些拔地而起的兴建中的高层建筑,还是让人为这城市捏了一把汗。京城随处会遇到威海“海景房”的推销。倘若不能招引来预期的买主,会不会像当年的海南,房源的大量闲置终成城市的负担?真的希望这城市避免房地产的盲目开发,严格限制层高,留出空间,留出海岸,保留天际线,将不同于商业都会的清新面目留给子孙后代。

烟台、威海对沿海一线都很费经营。烟台的滨海大道,就是一道风景长廊,树种丰富而花木繁茂。威海近海处,则是开放式的公园,威海公园、幸福公园、海上公园等等,处处精巧别致而便于休闲。遗憾的是,刘公岛外,少了一点“历史文化遗存”。据说曾有过的“威海八景”,不知有几处还在。

的士司机说沿海的人造景观没意思,建议我们去合庆看看。乘车到了那里,看到的确是较为“天然”的海滩。斜阳打在近海的无名小岛上,一弯沙滩只有我们俩和一两对男女。听着脚边一波波海水的冲刷声,如在世外。我曾经一再抱怨,近几十年的旅游开发,使得我们将不再有“野山”、“野水”。“合庆”的海滩固然天然,海岸一线(“伴月湾”)却已经被“海景房”占据。富人们拥有了足够多的资源,似乎不必在占有财富之外再占有“自然”——何不让出一片海景给普通百姓?但也想到,耽于“天趣”、“野趣”,避人工而好天然,或许更是“小众”口味,也应当与年龄有关的吧。

《随笔》2012年第4期

刘公岛上的旅游设施,几乎都与甲午海战、北洋水师有关。面海而手持望远镜的水师将领石雕,造型威武。海军公所、丁汝昌寓所、水师学堂,“记忆”的是被视为大清国耻的那次海上败仗,在海疆未靖、风波迭起的当下,不免令人心情复杂。或许因了《甲午风云》那部影片太深入人心,邓世昌在威海,竟像是最具标志性的历史人物。入城就看到了“世昌大道”的名目;刘公岛不论,市中心重建中的“环翠楼”下的广场上,另有邓世昌和他的爱犬的铜像。

刘公岛旅游,在我看来,还有降价的空间。游艇的环岛游,物有所值,当然需要天气的配合。这方面我们算得上幸运。至于岛上的几处“景点”,不应当捆绑打包,而任由游客自行选择;用以代步的电瓶车,也更宜于分段计价,使游人可以随意停留。这座岛要留住游客,使他们不至于匆匆来去,还要下一番功夫。历史遗迹应当备有文字材料,电子设备有必要更新。记得去年初夏偶尔去了一趟南京朝天宫的城市博物馆,觉得设施精致而电子技术先进。只要用心,这一点并不难做到。在处处为顾客着想、方便使用者方面,无论服务业还是制造业,都有必要向我们的东邻日本学习。

由威海经烟台返回北京,在烟台停留的那一天,走了这城市的另一处历史街区“所城里”。事先不曾查阅有关的材料,进了那片巷子,才得知所谓的“所”,乃明代的军事单位“卫所”的“所”。我在关于明代军事制度的论文中,曾涉及该朝的“卫所”。在威海的“幸福门”下,看到镶在地面的铜牌上有1398年设卫的字样,在烟台则看到了一个具体的“所”,即明代的“奇山守御千户所”。此“所”乃洪武年间所设,“所城”始建于宣德六年。清初裁撤之后,民居兴起,明代“所城”的面目早已不存。原有的城门楼已经拆除,只有“南门里”、“北门里”、“东门里”、“西门里”的地名,令人约略可想当年“所城”的格局。

“所城”在城市改造中的幸存,不知出于市政当局的历史兴趣,还是推土机下偶尔的遗漏。现有的“所城”,陷落在了新兴商业建筑间,已是城中城,巷子与京城较破败的胡同相似,应当是低收入者的聚居区。部分民宅尚保留有门楼;巷边闲坐的老人,倒更像是巷子的一种标记。老人说“所城”原有张、刘等豪门,早已败落。在巷口见到一间研究奇山所文化的机构,由工作人员那里得到了张氏后人编写的《所城张家》。

无论怎样破败,既然幸免于拆除,就有了诸种可能。只是如去年深秋走过的开封的胡同,不知当局的维护复建该从何处下手。“历史街区”应当力避时尚化,千万不要为了“拉动经济”而过度开发,造成不可修复的破坏。据说烟台市府已经有了规划,我却想不出要有怎样的规划,才能既保留“历史”,又宜于居民的生活,使他们不为了保留“遗址”而付出“生活在过去”的代价。

在已被“改造”得千城一面之后,各地的“历史街区”似乎也已经大同小异,使其中本来就有限的“文化”愈加滋味寡淡。我见过的镇江、扬州作为景点的旧街区,都像是修饰太过,少了一点历史的沧桑感。绍兴的老街老桥老屋,倒是较近于“原貌”,却大多仅余了搬不出去的老人。难就难在让“历史街区”的居民享有经济社会发展的成果,由旅游开发中切实受益,而又不稀释掉那里稀薄的“历史”气息上。“所城”确也只是“遗址”。这样的“遗址”如何保存,未见得有现成的章法可循。在我看来最要不得的,是劳民伤财地打造不伦不类的假古董,使那一点“古意”也荡然无存。

我是北人,老伴则以南人而久居北方,都感到了这两座城市气候的宜人。多晴日,有海风,空气温润而清爽。威海所住酒店,街对面的“生活超市”,果蔬、日用品外,居然有盒装的熟米饭和其他熟食,确实很“生活”。再说下去,就有作旅游广告的嫌疑了。说实在话,我并不希望烟台、威海成为“旅游热点城市”。看多了旅游开发的后果,真的怕破坏了这里的那种稀有的平和安宁。

两座城市(尤其威海)都算得“花园城市”,不只空气清洁,且几乎无处不清洁。无论城际交通还是市内交通(公交、出租车),都管理规范。为了说明该城治安良好,的士司机以车内无须装防护网为证。略一打听,还可以知道两地的出租车行业较少中间盘剥,司机的辛劳得到了合理的报偿。有威海的的士司机自说是“城市名片”。京城那些对高“份钱”叫苦不迭的“的哥”,也是一种“城市名片”。市政当局对出租车行业的诉求长期置若罔闻,显然并不在意出租车这种名片,不在意“的哥”们每日里塑造着的是怎样的城市形象。

老伴一再感动于在两座城市问路时的被善待,我也因公交车上那样自然的让座而有感触:“礼让”得自然随意,不令你感到负担。此行由列车餐车的服务员到酒店的工作人员,到城市的民警与路人,无不亲切。想不到当今的世风下还有这样的所在!去年春天走过南京—镇江—扬州一线,烟台、威海两座城市给予我们的亲和感,是宁、镇、扬之行未曾领略到的。谁说山东大汉不温柔?当然,我对自己的判断并不十分自信,匆匆走过,短暂停留,所得印象总免不了皮毛的吧。

那一晚乘公交车过海上公园回酒店,见“皇冠小区”街角维族妇人的烧烤摊边,围着几个青年男女。临街的路灯下,有女孩蹲在居民楼外,对着寂寂的街道,意态安闲。你一时心神有点恍惚。这情境是你曾经熟悉却久违了的。你会动念想留在这里。我也走过了一些地方,想留下来的地方实在不多。回头想,那位列车上遇到的烟台大学生所说民风淳朴,气候宜人,治安良好,适于老人居住,信然。还很少见到年轻人对自己生活的城市有那样的“打心底里”的喜爱。

去年初夏由南方返回,写了一小篇《宁、镇、扬旅游攻略》。烟台、威海,不适于这种题目,无所谓“攻略”,也不以为有必要“攻略”,倒是可以持一种更松弛自然的态度。当然,旅游期待人各不同。要看景点,看古迹,乃人情之常。较少这种期待的休闲式旅游,不免奢侈,或者更宜于我们这样的老人。由是否“宜居”的角度看城,贪恋环境的清幽,人情的和美,随兴走走,兴尽而返,不是哪个老人都做得到的。

尽管平日就更是“两个人的世界”,一旦置身于陌生情境,会更意识到面对世界的“两个人”。因此偶尔的旅行,用自己的方式去“发现”,或许也是一种需要。舍近求远,贵远贱近,亦人情之常。自己天天生活着的城市,有许多处从未到过,却偏到远处去寻觅,也为了脱出熟悉的环境吧。一旦走出去,你的一部分机能(即如学术思考)会懈怠,另一部分(官能享受)则活跃起来。这种变化,很可能也有助于维持枯燥的学术生涯中的新鲜感。

回京的列车上,看到麦子早已抽穗,大概是好年成。沿途还仍能看到农家院,无论院落大小。也看到了“垃圾围村”。在车上听说有些处海洋资源枯竭,只能发展养殖业,某大公司将龙口的渔村整体搬迁,在沙滩上建度假村、“海景房”。农民上楼,渔村搬迁。没有了农家院的乡村,没有了渔村的海岸,有关的古老记忆也将逐渐淡去。文化人会为此而感伤,我却不敢说对于农民、渔民,这是不是好消息。

2012年5月

(经《随笔》杂志授权转载,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网络编辑:刘之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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