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强项就是他的故事——专访莫言小说瑞典语译者陈安娜

以前很多人批评这个奖太政治化,现在有人批评说这个奖不够政治化。瑞典有句俗语:“无论你转身多少次,你的屁股还在你后面。”意思是说,无论你怎么做,人家都会说你不对。

以前很多人批评这个奖太政治化,现在有人批评说这个奖不够政治化。瑞典有句俗语:“无论你转身多少次,你的屁股还在你后面。”意思是说,无论你怎么做,人家都会说你不对

很多中国作家写过中国农村生活,但他们实际上是城市人,文化大革命下乡后他们就写他们看到的一些事情,是从外面看,但莫言是从里面看,他本人也是农民,所以他能描写这些人的心理,不光是他们做的事,他们心里的东西他能写出来。

陈安娜 (Ola Kjelbye/图)

“他写的人物不是那么简单,不是一个人很好或很坏,而是又好又坏。一个人可以对别人很坏,同时你可以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也可以很温暖、很幽默。这些人很复杂但很真实。他很真实,但又有像魔幻现实主义的很多奇怪东西,比如刚出生的孩子会和阎罗王一起谈话,一个人变成猪或变成驴等等这种很奇怪的东西,把这些很真实很魔幻的东西都弄在一起。这让我觉得很有意思,看时就觉得很有滋味。”

10月13日,莫言3部小说的瑞典语译者陈安娜接受了本刊记者的电话专访,聊起她读莫言作品的感受。

莫言曾在微博上表示,他在瑞典出版的《红高粱家族》、《天堂蒜苔之歌》、《生死疲劳》3本书的译者均为陈安娜。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揭晓前,陈安娜就曾表达了她对莫言及中国文学的信心:“如果他得奖了,我当然非常高兴,因为我是他的译者,而且我喜欢他的作品。如果他得奖,不光对他个人有好处,对中国文学在外国也有好处。如果他今年不得奖,我觉得可以再等,因为很多得奖的人已经等了很长时间,或者过5年,或者过10年,这个早晚都会有,如果不是他那就是其他中国作家。”

10月11日,瑞典学院宣布莫言问鼎后,陈安娜在微博上发了太阳和蛋糕两个图标。这条以示祝贺的微博引起近五千条转发,许多中国网友在评论中致谢,称赞她是“中国文化的使者”,“译者功不可没,好的翻译是作品的重生。”

陈安娜(Anna Gustafsson Chen)本姓古斯塔夫森,因嫁给寓居瑞典的中国作家、翻译家万之(本名陈迈平)而随夫取了中国姓氏“陈”。1965年出生的她,高中毕业后先在斯德哥尔摩大学东亚学院师从著名汉学家、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等学习中文及中国历史等课程,后成为隆德大学汉学家罗斯招收的首批中文博士生之一。

采访中,陈安娜谦虚道:“到现在为止,我可以说自己还是个业余翻译家吧。”她在瑞典的本职工作为图书馆管理员,曾获得瑞典学院授予的2008年度最佳图书馆管理员奖。

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陈安娜开始翻译当代中国文学,译过莫言、余华、苏童、韩少功、虹影、马建、陈染等中国作家,及裘小龙、哈金的英文作品,至今已出版译著三十多种。因译笔优美,还获得过瑞典学院授予的文学翻译奖。

2009年10月15日,莫言在法兰克福书展上为外国读者签名

翻译最大的困难,是把作家自己的声音找出来

人物周刊你最早读莫言的小说大概是什么时候?读的是哪部作品?

陈安娜:应该是90年代初,看的第一部作品是《红高粱家族》。我最早是在书店里看的葛浩文的英文译本,那时在瑞典不容易找到中文书,看了英文版觉得很不错,后来买到中文版,因为觉得很有意思,就试试翻译吧。这本书翻译的时间蛮长的,因为那不是我的专业,我有别的工作,而且那时候没跟出版社签合同,就是自己慢慢译。

人物周刊第一次读《红高粱家族》,哪些情节给你特别深刻的印象?

陈安娜:他描写红高粱里那个奶奶的生活,我觉得挺有意思。那时候张艺谋的电影比较早到瑞典,我也看过,电影就是小说的一部分,当时就被那种异国风情的东西吸引,很残酷又很漂亮,后来多看了他的作品就觉得,他真的是一个很伟大的作家。

《红高粱》让我印象很深刻的东西就是他写一个人杀了他的马,马就在水边,内脏从身体中流出来,流到水里,是很残酷的一种东西,但他写得就是很漂亮,颜色什么的,把那种很可怕的东西写得特别漂亮。而且莫言也是个很感性的人,他不是很冷静,有的作家,例如我特别喜欢苏童的作品,尤其是他早期的《米》,就是从外面看,比较冷静地看一些很残酷的东西,然后写下来,那个感觉也非常漂亮。莫言是从里面看,从里面写这些人,你能感觉到作家自己也很感动。我的感受很简单,就像一般读者那样看他的作品,最喜欢的就是他那种讲故事的能力,看他的故事,你总觉得他会把你拉进那个世界。

人物周刊你和莫言先生应该也见过几次吧?可否回忆下与他的交往和印象?

陈安娜:见过几次,但时间不是很长。他跟我丈夫比较熟。8月份我去北京参加一个翻译会,他也在那儿,给我们讲几句话。但我自己和他说话的时间不是很长。5月份也见过一次面。我觉得他这个人比较谦虚,不说很多话,开会时我们去参加宴会,吃饭时他也没有说那么多话,但他站起来说话的时候总是说得很好,很幽默。我就喜欢他这样的人。

人物周刊从汉语译成瑞典语,最困难的部分、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陈安娜:好像所有汉语作品,不光他的,其他人的也是,翻译时最大的困难就是把作家自己的声音找出来,译成瑞典语。很多中国人以为最大困难就是要懂中文,实际上每个字你都可以翻译出来,这不太难,因为看懂比自己表达要简单很多,而且我可以查字典,可以问我丈夫,如果真的不懂我们可以问作者。但你要找出作家自己的声音,他那个故事的气氛,要让瑞典读者有同样的感觉,这不容易。

例如莫言写农民在乡下用的语言,很自然,不是很知识分子式的那种,你就要找到瑞典语同样的语言,这不太容易。像翻译《天堂蒜苔之歌》,那里面有很多歌,你读中文觉得很好听,但很难翻译,因为译诗歌很难,既要把意思译出来,又要把韵律译出来。说实话,还有一些骂人的话我也觉得很难,中国的语言很丰富,而且骂人方式跟我们非常不一样,可能是我不太会骂人。反正我觉得莫言的特点不是语言特别难翻译,有的作家很会玩语言,每个字都精雕细琢,但莫言写得很快,他的强项就是他的故事。

人物周刊你来过中国多次,对中国相当了解,怎么看莫言的作品和中国当下现实的关系?

陈安娜:他的小说,比如《生死疲劳》也是写历史,你可以看到从1950年代初到2000年左右这个社会很大很大的变化,而且他批评得也很厉害,批评那种腐败,掌握权力的人压迫那些农民。

人物周刊你是马悦然先生的学生,可否分享下你们交流中他对莫言作品的评价?

陈安娜:这个我也难说,我知道他很喜欢莫言,特别喜欢《生死疲劳》。但你知道,他们还是会比较保密,如果他们真的要喜欢一个作家,也会很小心,不会多说。我知道马教授也翻译过很多莫言的短篇,但不太清楚具体是哪些,因为那是瑞典学院的参考资料,他们要研究一个作家,必须翻译他的很多东西,所以我想马教授肯定做了些工作。

人物周刊瑞典读者通过您的译本认识莫言的作品,他们最感兴趣、最欣赏的是什么?

陈安娜:可以说几乎我看到的所有评价都是很好的。他们最喜欢的就是他能把佛教传统里的轮回写成一种很幽默的东西,一个人死了变成个动物,这个瑞典读者也会欣赏,会觉得很有趣。像我妈妈也读了《生死疲劳》,她已经七十多岁,看了小说以后说,有的东西我不太明白,但他有点像我们100年前的作家塞尔玛·拉格洛夫(瑞典女作家、190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她说,莫言会不会有点像她那样?因为他也会写一些传统故事和神话,很有意思。我觉得说得很对。瑞典读者读莫言的作品可能也不会觉得很遥远。虽然他是写中国,但我觉得我们都是人,人的感情、人的爱和恨我们都能理解。

人物周刊听说今年哥德堡书展上《生死疲劳》反响不错,想请你介绍一下瑞典受众的反馈。

陈安娜:实际上没那么多人注意到它。如果不是英美文学,外国文学在瑞典出书很困难。瑞典本来就是个小国家,读者不多,大部分人对亚、非、拉的作家很不清楚,而且总是有点胆小,他们不敢看。出莫言小说的这个“鹤”出版社很小,里头只有两个人: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和一个年轻点的编辑,还有老头的姐姐在帮忙。这个出版社是90年代初建立的,原来那个老板是搞汉学的,现在他们出各国的书,中国的书还不算多,当然也总是赚不了多少钱,但还是继续努力,因为他们觉得文学很重要,还是应该翻译。莫言的《生死疲劳》在瑞典大概只印了1000本,刚得奖时,只有几个报社去报道这个小说,虽然评论特好,但没多少报纸写。但这两天马上被抢光了,所以,有这样一个奖不光对莫言有好处,对整个出版业也有好处,他们现在可以卖些书赚些钱,继续这个工作,这也很重要。

这个奖不是政治奖,是文学奖

人物周刊我知道你还翻译了余华的《活着》,可否说说对他作品的印象?

陈安娜:我翻译过他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还有最近写的《十个词汇里的中国》。我觉得余华也是非常优秀的作家,怎么说呢?主要是他也会把人的一些经验讲出来,《活着》就是乡下,《许三观》就是城里的生活,这是一个人的生活经验。他的故事经常很悲惨,同时也很温暖。他写《活着》要让这个人自己讲话,那老头自己讲故事,你可以看出来,虽然他的生活很苦,但里面也有很多温暖的东西。看的时候有时你真的想哭,比如说他们有个女儿,他们没法养,想卖给别人,我们不能留你在这,我们得让你走,看这种东西,你真的很感动。《活着》已被选入瑞典文化部为高中生推荐的100本世界文学读本,除了《西游记》里的一部分,中国当代作家只有余华入选。他们选得很对,我觉得《活着》高中生完全可以看懂,它不难,也不厚,你可以跟着书里的这个人看中国近五十年的历史。

人物周刊我看今天刚出的一篇关于你的简短报道,提及你还翻译过王安忆的作品?

陈安娜:王安忆的整部小说我还没翻译出来。很多年前一个杂志做了中国文学专号,可能这里面有一部分她的作品,就是个片段。中国有很多优秀的女性作家,包括迟子建的作品我觉得也很不错,她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我觉得瑞典读者会感兴趣,她写那个故事就是在北方的少数民族,瑞典就有类似的少数民族地区,我希望将来有人出她的东西。

人物周刊这些年来,西方对中国文学的兴趣似乎越来越大了?

陈安娜:我觉得大部分读者,中国也好,西方也好,他们的口味就是读些很简单的,比如侦探、爱情小说,不太关注外国文学。但有一部分读者对世界文学感兴趣,这个兴趣应该是越来越大,对中国的兴趣越来越大,因为人家现在也可以旅游,世界已经变得很小。像我小时候如果想要去中国,几乎是不可能的,那是很遥远的地方。现在我们的孩子就会说,我们是不是要去中国或日本度假?现在,你对世界文化感兴趣,你去旅游,去看其他的社会,不会觉得很遥远,也不会觉得很奇怪。有时候你去过那个地方,不太明白怎么回事,就想看些小说了解这个社会。再比如说在瑞典,我开始学中文时人很少,很多人就觉得你们怎么会学中文,很奇怪。现在很多人在学中文,包括几百个高中生都在学中文,他们每星期就上两次课,学不到很多东西,但你会对这个语言、这个国家感兴趣,他们学的中文可能不够看很厚的中文小说,但他们会买译本,这个兴趣会慢慢大的,而且我觉得这跟中国的地位、中国的经济力量也有关系,中国变成一个越来越重要的国家,人家肯定会关注它的文学。

人物周刊我记得结果出来前,你发了一条微博,批评“很多中国人好像被诺奖弄疯了”,你怎么看中国人对诺奖的高度关注?

陈安娜:我就是觉得最近几个星期,很多人都积极地讨论是村上春树得奖还是莫言,我觉得莫言很可怜。如果你是个作家,很多人在讨论你是不是有资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你会感觉很不舒服。我觉得中国人太关注这个奖,有点过分了。

人物周刊你们这两天接受很多瑞典媒体采访,莫言得了这个奖,他们主要关注什么?

陈安娜:以前有很多人觉得这个奖是个政治奖,从政治看的话之所以不给中国就是因为政治的原因。我想现在他们就会明白,这个奖其实是个文学奖,不是个政治奖。是这样,因为有的人,包括流亡的中国人、在中国的中国人都有批评,说莫言是作家协会的副主席,他也是党员,不应该给这样的人,应该给谁谁谁什么的,他们觉得莫言的政治立场不够清楚。有人提出这种批评,媒体肯定要报道,媒体要拿出一些好的评论,也要拿出一些不好的评论。有的人批评莫言,也有的人说他在中国当作家就是要这样做,我觉得有各种评论也很正常,比如两年前巴尔加斯·略萨得奖,也有很多人批评说他是右派。以前很多人批评这个奖太政治化,现在又有人批评说这个奖不够政治化。瑞典有句俗语:“无论你转身多少次,你的屁股还是在你后面。”意思是说,无论你怎么做,人家都会说你不对。

(感谢瑞典驻沪总领事馆Jonna Wibelius协助联络;实习生黄一菡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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