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爷爷,我们天上见

那年8月的一天,爷爷在家里去世。爸爸清早进屋和他说话,他还在回应;出去打洗脸水,再回来时他已经咽气了。我听到动静,冲进房间,看见爷爷的遗体,开始剧烈地哭泣。我一边哭,一边抱住爷爷的身体,不停抚摩他的心口,还是温热的,应该还没走多远,应该还能叫回来。可是他回不来了,这死亡,生生把人隔断在阴阳两头。

看电影《我们天上见》时候,我在想,终有一天我会写下纪念爷爷的文字。

 

爷爷是很孝顺的人,大饥荒的几年里,爷爷把家里不多的粮食、钱都拿回去给曾祖母。他自己的生日,从来不会庆祝,因为他觉得那是母难日。曾祖母去世后,每逢生日,他都会买香蜡纸钱、小瓶白酒、小块肉、两个馒头,到新南门附近的老城墙根去祭奠他的母亲。后来家搬远了,他年纪也越来越大,但还会在家悄悄祭奠母亲。

他有4个儿子,“文革”武斗中死了长子。每到春天,爷爷都会带着我和姐姐到华西医大的一个花园里找一棵树。找到那棵树,他就停下来,告诉我们:“正嘉就埋在下面。”爷爷去世后,我从他的旧物箱里,收拾了很多关于大伯的东西出来,他对长子的思念从未停止过。

爷爷有收藏旧物的习惯,他自制的牛皮纸盒里,至今保存有我们小时候的成绩单、奖状等物件。在我几岁的时候,爷爷开始在老年大学学习毛笔字,他希望我也练,每天都会为我磨墨润笔,将我拉到写字台旁。他总说:“妹妹(编者注:川人如此称呼小姑娘),字如其人,练字如练心。”但我是一个很顽皮的孩子,坐在写字台前的时间最难熬,我宁愿被教练罚游几百米,也不想老实地练毛笔字。

我从小练习游泳,爷爷每天都接送。训练的地方离家很近,放学之后,爷爷在家等我,他会把蒸好的蛋端给我吃,然后牵着我的手送我去训练。训练时,爷爷和其他家长一起坐在游泳池外的长凳上,一边看报一边等。到我训练完起水的时候,他就走上来把毛毯和茶水递给我。回家的路上,他会把报纸上的一些趣闻讲给我听。晚饭后,爷爷把小竹板凳放在电视机前,带着我看《新闻联播》,所以我很小就知道了阿拉法特、基辛格、海湾战争……

爷爷的几个好友经常邀他喝茶,他都尽量带着我,我跟着他在锦江河边、百花潭公园、南郊公园等很多地方喝过茶。以前喝茶全都用盖碗,爷爷把盖子平放在桌子上,把冲淡了的茶水倒在盖子里让我喝,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喜欢喝兑水花茶的。

爷爷总是牵着我,教我辨认各种花草树木。他还教我用火把桃树上的胶融化下来做胶水;夏天把金银花摘下来泡水;秋天捡银杏树的落叶,收集落在地上臭烘烘的白果;冬天用小手帕把落梅包起来放在枕边,一晚上都可以闻见梅花的清香。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爷爷身上始终带着阳光,出现在家里的各个地方,带我看书、写字、画画,给我讲唐诗、七侠五义和猪大哥啊、狼来了啊那些故事。至今回想起来,心里总是暖暖的,混合着那些阳光、金银花架,还有爷爷身上的墨香味。

长大后,我第一份工作是在杂志社做编辑,当时正值非典肆虐。上班第一天,爷爷突然提出要送我,祖孙俩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迈出家门,上了公交车。有人起身让位,爷爷不肯坐,他说自己身子骨尚硬朗,还没到非得坐下的地步。我以为他只是送我到公司那站就转车回家,结果他陪我进了办公室,他在那里充分发挥着老人的慈祥和蔼,和我的同事一一打招呼,还跑去向老总致谢,说麻烦别人照顾我。

我拍过一组艺术照,爷爷悄悄洗了几张放在上衣口袋里,平时下楼闲逛就会到处给人看,“你们看我孙女好漂亮”,弄得楼下菜市场卖鱼卖豆腐的阿姨叔叔都认识我了。

从小,我临睡前都会到爷爷房间跟他道晚安,他会抓抓我的头发,和我握手,说:“妹妹,爷爷给你抓头发就算给你扎辫子了,和你握手是从你这里借点生气,我好多活几年。”这个习惯我一直保持着,哪怕回家再晚,我都会坚持这样做。

2005年起,爷爷开始像其他老人一样,预言自己的死期,他说自己活不过9月。从年初开始,他每晚都等爸爸下班,陪他吃饭喝酒聊天,说自己能陪儿子的时间不多了。

那年8月的一天,爷爷在家里去世。爸爸清早进屋和他说话,他还在回应;出去打洗脸水,再回来时他已经咽气了。我听到动静,冲进房间,看见爷爷的遗体,开始剧烈地哭泣。我一边哭,一边抱住爷爷的身体,不停抚摩他的心口,还是温热的,应该还没走多远,应该还能叫回来。可是他回不来了,这死亡,生生把人隔断在阴阳两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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