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忆沩:在黑暗中窥探
她问一位医学院的学生,人体的内部是什么样子。他说:“那里是一片黑暗。”阿特伍德从此没有再离开过那“一片黑暗”。
■西书谈片
加拿大文学“女神”阿特伍德
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的《与死人的谈判》由她在剑桥大学的6篇讲稿构成。她在这6次演讲中引用了128位作家的150部作品。她津津乐道的谈论读起来果然津津有味。
阿特伍德第一次演讲的关键词是“方位”。她在这里谈论作家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并且讲述她自己怎样成为了其中的一员。她生动的讲述让我想起几年前她在一次采访中对一位远祖的“回忆”。在一次宗教冲突中,她那位远祖的脖子几乎被对手砍断。然而,它还是支撑着高贵的头颅,经过很长的一段颠簸,将她的那位远祖带回到了家里。阿特伍德借古喻今,她说一个想以写作为生的人必须有类似的脖子,最坚硬的脖子。只有那样,他才有可能顶住世俗对他的写作的轻蔑和压制。
第二次演讲的关键词是“双重身份”。阿特伍德在这里谈论作家天然的尴尬处境:作家既生活在真实的世界中,又生活在虚构的世界里。这种长时间的两地分居给作家的身心带来了极大的压力。更尴尬的是,作家不得不经常虚伪地生活在真实的世界中(像所有人一样),但是,他又不得不永远真诚地生活在虚构的世界里。这种激烈的矛盾似乎只可能以放弃写作或者了断生命来解决。与身俱来的双重身份使作家对自己总是充满了敌意和怀疑。
第三次演讲的关键词是“奉献”。阿特伍德在这里谈论作家在献身于艺术还是委身于市场之间经久不衰的犹豫。到底应该去追逐“流芳百世”的虚荣还是应该去保守“潇洒走一回”的实惠?即使像阿特伍德本人这样“艺术”与“市场”两全的作家也很难有“齐美”的得意。每次听到别人谈到她的作品的“畅销”行情,她总是有贬值的羞愧和忧虑。她总是辩解说,她不是“有意”成为畅销书作家的。她不愿意她在市场上的温度抢走了她在艺术上的光彩。
在以“诱惑”为关键词的第四次演讲中,阿特伍德谈论作家的社会角色。作家的生活是不是一定要实证“人如其文”的逻辑?作家的写作到底受不受“社会责任”的制约?作家是应该站出来骂人,还是躲起来修身?作家应该是一个勇敢的“终结者”,还是一个睿智的预言家?作家究竟是魔鬼的化身,还是上帝的信使?作家要用语言的魔杖来主持公道,还是去传播怨恨?或者说,作家到底应该怎样去接受和再现语言的诱惑?阿特伍德展开了所有这些只能展开却无法“正确”回答的问题。
作者与读者通过作品建立起来的暧昧关系是关键词为“契合”的第五次演讲的重心。阿特伍德从“日记”开始她的谈论。日记显然是最原始的“作品”,因为它的读者通常只是作者自己。而狄金森将日记当成是她写给不会给她写信的世界的“信”。这可以算是一种进化。这种单程的信不断地写下去,最后自然就会出现满足阅读需求的“作品”。作品是一个独立的实体。借用狄金森众说纷纭的诗句(I’m Nobody!),阿特伍德说,渴望在作品中“契合”的作者和读者其实都只是“Nobody”。她最后还特别强调,读者不是“他们”,而是“你”。就像写作一样,阅读在本质上只是一种“单数”的行为,孤独的行为。
第五次演讲的关键词是“祖先”。阿特伍德终于站到了冥府的门口。在她看来,所有伟大的写作都是来自对腐朽的恐惧和对不朽的痴迷。她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作家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她的回答很利索:作家就是准备进入冥府去与死人谈判的人。作家要通过这种难度极大的谈判从自己的祖先那里获得通往不朽的指南。接着,还要用自己的天赋和毅力往那眼花缭乱的指南里添加一个“新的联系人”,让不朽成为自己最高的荣誉。
阿特伍德用她40年前的一次提问结束这本书的前言。她问一位医学院的学生,人体的内部是什么样子。那个年轻人的回答令她刻骨铭心。他说:“那里是一片黑暗。”阿特伍德从此没有再离开过那“一片黑暗”。她相信,选择了写作就是选择了黑暗。她相信,写作就是在黑暗中的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