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秉元:历史的脚步——台湾经验停看听

表面上看,台湾的问题是统独争议、去中国化、政治空转、朝野恶斗,追根究底,其实是文化传承里,还没有孕育出政党政治的思维,也没有发展出超然独立的司法,以维系公平的游戏规则!
■熊出没注意

10年里,台湾经济停滞不前,究其原因,在于公共政策失灵,无法释放经济活动的潜能和民众追求幸福的积极性,更深层的制约,则来自单一权威的传统文化

    十年,由历史的角度来看,只是吉光片羽;然而,对于处在廿一世纪初的社会而言,已经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台湾,是华人社会中的宝岛,十年来变化如何呢?
    借着具体的数字,可以稍稍反映:1996年,台湾的人均GDP是11522美元,爱尔兰是16800美元。十年之后,2006年,台湾是15631美元,而爱尔兰是49984美元。两相对照,彼此消长,相去真是不可以道里计。
    短短十年之间,竟然有这么大的差距。宝岛台湾,似乎在时空的脉流中原地踏步。为什么呢?最简单的答案,当然是民进党(或陈水扁)所造成——民进党执政后,口头上是拼经济,其实是拼政治。七年执政,加上之前李登辉操弄意识形态,挑拨族群问题,结果政治空转,经济停滞。
    如果答案真的这么简单,那么对症下药:换一个政党执政,换一批人上台,就足以振衰起敝,台湾经济,将再回到美好的旧时光里。然而,真是如此吗?“圣人出、黄河清”的期望,有点像是“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思维,说起来顺口,想起来理直气壮,其实却经不起事实的检验。
    台湾的问题,有表象,也有深层。两个表面上的问题,占据了媒体的版面,也耗费了民众的心思。首先,是统独问题。国民政府转进台湾之后,一直以统一为职志,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至少表面上)大一统的思维是社会的主流。然而,几十年的发展之后,这种思维即使没有完全消失,至少已经不再是社会的主流。继之而起的,是“独立”和“维持现状”这两种政治立场。这两种立场,成为政治上主要的诉求,持续成为议题,也持续耗费心力。
    其次,是文化认同问题。在文化传承和延续上,台湾是华人文化的一部分,毫无疑问。然而,独立和去中国化这两种诉求,刚好可以彼此援引,因此,政治上利益的考量,影响到文化的自然发展。“去中国化”所引起的议题,看起来虎虎生风,口号喊得震天传响,然而,也只是问题的表象而已,并不是真正的关键所在。借着一层层的抽丝剥茧,也许可以慢慢找出问题的核心……
    现阶段台湾的主要问题,可以说是公共政策失灵。虽然选举定期举行,“国会”如常聚会议事,可是,公共政策不能反映中产阶级的心声,也不能推动社会进展。公共政策,没有提供好的环境,让经济活动更上层楼,让民众可以追求自己的福祉。
    造成这种上不上、下不下的状态,大概有两种主要的原因。一方面,整个社会的运作还没有形成稳定的多元价值——政治、经济、社会等主要部门,有各自的空间,即使其中之一不上轨道,其余的部门还是可以生气蓬勃,各领风骚。可惜,现阶段台湾还是政治部门主导,其他部门附属遵循。
    另一方面,在政治部门本身,没有上轨道的制衡。如果在行政、立法、司法三大部门之间,已经有彼此支持、但也彼此制衡的力道,那么,行政部门不致揽权独大。可惜,国民党执政时,固然是行政权凌驾其余,现在民进党执政,依然如此。民进党对选举和权力的兴趣 (和能力),远大过于对公共政策的兴趣 (和能力)。两种原因交互运作之下,公共政策混沌不明。经济活动的潜能,民众追求幸福的积极性,都没有发挥展现的空间。台湾和爱尔兰的差距,是鲜明深刻的对比。
    然而,进一步探究,为什么台湾社会既不是多元价值,又没有形成三权制衡呢?一部分原因,是二次大战之后,台湾的经济百废待举,随后不久,国民政府在内战中失利,撤退到台湾。因此,由1945年(二次大战结束)或1949年(国民政府迁台)算起,到2007年,也不过才半个世纪左右。要在短短几十年之内,发展出稳重扎实的多元价值、彼此制衡的三权分立,当然是天方夜谭。
    不过,这个表面的原因,固然明确可稽,深层的原因,必须探究更根本的文化和历史因素。在传统的华人文化里,一向是单一权威,也就是定于皇帝(天子)。这个至高无上的权威,是一切取舍的依据。单一权威的特质,也反映在文化的各个角落。传统的五伦——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都有尊卑从属的结构,即使是朋友,也会分出长幼的位阶。因此,传统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伦常关系的延伸和拓展。而政治上的结构,又刚好以君臣明确界定。因此,公共政策的决定、民众共同事务的处理,本质上就等于是家庭里的私事,透过从属和尊卑关系来处理,由单一权威来定夺。
    台湾地区近年来原地踏步的窘况,其实正反映了传统文化的特质——上轨道的两党政治,是彼此在“平等”的基础上,和平共存,处理共同的事项。这和传统文化“单一权威”的特质,刚好直接抵触。在台湾,两党政治已经初具形式,可是,在实质内涵上,却显然还正在摸索酝酿。
    更进一步,两党政治能正常运作,除了一般民众的支持之外,最重要的,是有超然独立的司法,能不偏不倚地维持和捍卫公平的游戏规则。超然独立的司法,当然又是单一权威的传统文化所欠缺的。因此,表面上看,台湾的问题是统独争议、去中国化、政治空转、朝野恶斗,追根究底,其实是文化传承里,还没有孕育出政党政治的思维,也没有发展出超然独立的司法,以维系公平的游戏规则!
    需要多久的时间,才能摸索出可堪操作的政党政治以及独立的司法呢?除了祈求上苍保佑、大家拭目以待之外,可能没有更持平负责的说辞吧!
  (作者为台湾大学教授、逢甲大学讲座教授,电子邮箱hsiungbingyuan@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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