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忆沩:“不”虔诚的拒绝

如果写他的传记有什么意义的话,那也许是因为一个知识分子“个人无法治愈却必须控制的神经官能症”也同样是“一个时代的灵魂”的症状。

■西书拾零

 

    在1931年12月初的那封信的最后一段,赫尔曼·黑塞这样写道:“亲爱的托马斯·曼,我不指望你与我的态度和观点一致,但我希望你出于对我的同情,尊重我的态度和观点。”
    他在信的一开始就亮出了他的态度。他的态度是“不”:他拒绝了挚友托马斯·曼的邀请,他不愿意重返他一年前退出的普鲁士艺术家协会。他在信的第二段敞开了他的观点:他之所以有这样的态度,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祖国”已经极不信任。
    这是黑塞第一次暴露他在这件事情上的观点。一年前,当写信给协会的领导申请退出这个官方组织的时候,他还左顾右盼,闪烁其词。他使用的还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说他长期住在瑞士,是瑞士公民,不应该是这个组织中的一员;他又说他身体不好,头痛眼花,不可能为这个组织效力和增辉。他还客气地祝愿这个几乎网罗了所有德国优秀作家的组织兴旺发达。
    但是,一年之后,他终于向他的挚友“交心”。他在信中明确表达了他对“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民”都支持政府的屠杀行为的“祖国”的反感。他指责当时被称为“德意志共和国”的“祖国”“法律不公,官员冷漠,人民极为幼稚”。他厌恶几乎所有的同胞对反省“祖国”犯下的战争罪行的抗拒。在他看来,这是一种很危险的团结和坚决。他毫不掩饰自己在心理上与这不可爱的“祖国”的疏远和离异。
    这时候距离纳粹的铁蹄踏进波兰的领土还有7年零10个月。当托马斯·曼终于也逃离自己的祖国来到黑塞在瑞士的家中避难的时候,他们也许会谈起这一封“露骨”的信。他们共同的祖国不仅仅是“不可爱”了:它已经变成了对世界的威胁,已经相当“可恨”了。这时候,他们也许会有很深的感叹,感叹个人的独立判断居然能够如此清晰地昭示历史的走向。
    这封向挚友“交心”的信,只是黑塞一生写下的三万多封信件中的一封。名为《一个时代的灵魂》的黑塞书信选集收集了黑塞的近三百封信件,是黑塞书信的最好的选本。入选的书信按照写作的先后次序呈现,其中的第一封是黑塞14岁时(1891年)从寄宿学校写给父母的家信,最后一封是黑塞去世之前(1962年)写给一位朋友的回信。在第一封信里,黑塞很详细地向父母汇报了他的生活和学习情况。他看上去情绪稳定,与他后来根据那一段经历写出的小说《在轮下》中的主人公的状况相去甚远。选集中的最后一封信,也许就是黑塞一生中的最后一封信。他告诉收信人,自己已经没有人们所祝愿的“健康”了。他还提到在他收到的许多信件中有两封来自从前的女仆。她们在60年之后又寄来了美好的祝愿。这显然让行将就木的黑塞感觉到了特殊的温暖。
    这位在自己的“祖国”被盟军和红军“瓜分”后的第二年获得诺贝尔奖的极不“爱国”的作家没有写过自传。这部按时间顺序编排的书信集也许就可以当成“自传”来阅读。黑塞一贯反对将生活和创作区别开来。他声称文学本质上就是“忏悔”。在这个意义上,他的全部作品就构成了他的自传。他在1926年10月13日写给他的传记作者的信中写道:如果写他的传记有什么意义的话,那也许是因为一个知识分子“个人无法治愈却必须控制的神经官能症”也同样是“一个时代的灵魂”的症状。
    一个时代的灵魂通过创造性的“忏悔”获得了彻底的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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