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者】王蒙 还是老王手里的活儿

今年5月,王蒙那本尘封了40年的长篇小说《这边风景》即将出版。上世纪60年代,王蒙被流放到新疆。16年岁月里,从一度迷茫到中年顿悟,了悟到生活可以解构,并且然于“戴着镣铐跳舞”的现实。现在的王蒙,隔岸观火似的向世人讲述那段并不空白的生活。

今年5月,王蒙那本尘封了40年的长篇小说《这边风景》即将出版。上世纪60年代,王蒙被流放到新疆。16年岁月里,从一度迷茫到中年顿悟,了悟到生活可以解构,并且然于“戴着镣铐跳舞”的现实。现在的王蒙,隔岸观火似的向世人讲述那段并不空白的生活。

这边风景

1978年我在新疆。形势开始发生变化,中国青年出版社给我发出邀请,问有没有什么作品,我回复有一个写了四年的,但还需要做一次修改,就是《这边风景》。

《这边风景》原稿里充满了我对毛泽东个人的歌颂。1978年把小说写完以后,这些东西显得太革命,文章被送去会审。

从1978年到2012年,一搁浅就是34年。对我来说,比较逗的事还不止于此,我比较重要的两个小说都搁了很久才出版,一个是《青春万岁》,因为文章不够革命,1953年开始写作,一直到1979年才第一次出版,经过了26年;另一个就是《这边风景》,整整经过了40年。

《这边风景》写于我的盛年。

40岁生日的时候,我曾非常感慨,当时正值“文革”,我在新疆不知道日子要怎么过。

记得当时看了安徒生的一篇童话,大概意思讲,那儿埋着一个大作家,但他还没有开始写作;那儿埋着一个大歌唱家,但是他一直没有找到适合他唱的歌;那儿埋着一个百米运动员,但是他的训练还没开始。

童话是说一个人想做的事情非常多,潜能也可能非常大,但什么都还没开始。看完那童话我很受刺激。当时,我没有想到能混到今天这样,混到了我79岁这样。

我在政治运动里碰到麻烦是24岁,到我看那篇童话时,16年已经过去了,如果再过16年,我就56岁了,闹不好就死了。那样的刺激让我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下去。我写什么呢?我不写政治,我就写怎么跟新疆少数民族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把生活的细节落到针脚处,我们怎么开玩笑,怎么做饭,怎么吃饭

去年我孩子找到书稿,读得特别受感动,问怎么写这么好。写作,我是真正在当年的特殊情况下做到的。这部作品很厚,一共七十多万字,全都是我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写,写完一部分撂在房梁上,除此也没有其它地方可以放。

(孙立辉/图)

解构政治

我写作不属于抵抗性,比如抵抗中国体制。

我只是喜欢研讨理论,欣赏风雨雷电,记载进退沉浮,发表高谈阔论或者低谈小议。

作家的境遇远离了权力,自然就能站在“劳苦大众”的立场上说话、写书,在文字中表现出同情大众、渴望公平正义的感情,从而更激动人心。但如果用情绪替代理性思考获取大众欢呼,就是某些左翼文人的一个特征。

事实上,我是个见权而羞、闻权而避、遇权尴尬的人。我参与过许多事,学了不少东西,但我确定自己在政治上远远不及格。从大的方面来说,我的写作倒符合社会的主流要求和主流意识形态。

毕淑敏说过“政治有时候会歪曲生活,生活有时候会淡化政治,会解构政治”。不管搞什么体制,搞什么政策,政策再空洞再过分,生活本身仍然不可被摧毁,柴米油盐酱醋茶、爱恨情愁,这些内容任何时候都不会少。

有时候我很感慨在中国,这些东西居然处于一个空白。1957年、1958年以后,政治运动基本会剥夺写作和发表作品的权利,这是客观原因,但是这并不等于不能写。当荒谬也变成一种生活,对于小说家而言,也不完全是坏事。荒谬变成了故事、笑料、段子,荒谬变成乐。

我在新疆就有一串生活方式:外出宰牛,宰完喝汤,频繁开集体大会,开会前队长先引用毛主席语录。这在当时是大集体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情调。

我在书里却专门写哈什人怎么做拉面,伊犁人怎么做卤子,把人馋得不行。抓饭、烤肉、牛杂碎、馕、油搭子、列巴、酥糖、奶疙瘩、马奶酒,各种干果加四季茶饮。有一个在新疆待过的北京责任编辑,看我这书每次都馋得流口水。

所以,不要光纠缠在政治上。

我规规矩矩,戴着镣铐也能把舞跳好。但是又要写我写的,而不能是别人写的。当我写到这些人物心理,写到这些人物品格,当我写在生活中对人的那种吸引力和魅力感染的时候,我一看那还是老王手里出来的活。

真实生活

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暴风雨所诞生的》时,新中国成立之初,对新生活的信心、对共产主义的信仰都深深地融在了我们当时年青一代人的青春里。

我钟爱文学,留恋青春,便开始写《青春万岁》,让青春变成我的作品和记忆。青春是用来怀念的时光。它可能着火、燃烧、沸腾、发酵,还有很多东西都徒劳无力。但最后,都是一种财富。

对于我来说,《红楼梦》才是真实生活。贾宝玉告诉我,文学能让青春更文雅、更美好,精神层面也因此而丰厚。如果阿Q追求吴妈时念着一首徐志摩的诗,那结果又会如何呢?

我从小参加到政治生活中,好事、坏事、高兴事、不高兴事、整人的事、被整的事,都有我一份。

我讲政治,但我从没追求或者真正感兴趣过一星半点的“仕途”。有人说,中国的小说家里有两个半天才,我就是那半个。一半的我关注其他东西去了,比如政治、红楼、庄子,还要分一块出来忧国忧民。

近些年我发表了《悬疑的荒芜》、《山中有历日》、《小胡子爱情变奏曲》几篇小说,大家都不看。反而对我写的庄子、老子的文章,还有《中国天机》感兴趣。老庄好看,但是不能当饭吃,只能作茶喝。无为是减压手段,更可取的是有所不为、有所等待。

我也看《失恋33天》,看《男人帮》这些影视剧。现代人对爱情的态度,更务实一点,不那么悲情了,不考虑你死我活那种劲儿了,不行就拉倒,还能怎么办。

要自然,不要什么东西都想得那么多,甚至于躲躲闪闪。应该比较放得开,也要有些幽默感。我写一些东西,有时候会引来一些稀奇古怪的解读,所以我觉得与其让人家推过来推过去,还不如干脆自己把话讲明白了。

哪个作家都认为自个儿是最好的,不然写不好。我主张党同“携”异。如果咱俩很多看法一致,愿意在一块聊天,那么就多沟通;但要是和一个跟你完全不一样的风格的人在一起,好玩、逗,还启发人。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愿意参加作家协会,愿意和中老年作家、和即将Out、正在Out或已经Out的人联络,正Out的人听听正火的人也挺好。

我这么大岁数了,还没有谁像我这种年纪有这样的肌肉。

王蒙 中国当代著名作家。先后任《人民文学》主编、中国作协副主席、中共中央委员、文化部部长、国际笔会中心中国分会副会长等职。著有小说《青春万岁》、《布礼》、《冬雨》、散文集《轻松与感伤》、文艺论集《当你拿起笔……》、专著《红楼启示录》、自选集《琴弦与手指》等,以及10 卷本《王蒙文集》等近千万字。四次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作品被译成英、俄、日、法、德、意、西、韩等二十余种文字。 (孙立辉/图)

[记者手记]写出来就是王蒙派

记者:你喜欢研讨理论,接下来会着力一些学者型作品吗?

王蒙:作家有学者型、江湖型,也有朴素型,甚至还有怪异型。从2005年到2011年,我写带学术性东西多一点,包括老子有三本书,庄子有五本书,出了四本。去年,我又开始转到小说里边,去年《中国作家》登了我一篇小说叫《悬疑的荒芜》,《人民文学》登两个小说《山中有历日》和《小胡子爱情变奏曲》。今年,我有一篇新的短篇小说《明年我将衰老》,还有《人民文学》发了一个中篇《为什么是两只猫》,这些都是印象派写法,感觉派,新感觉派。我现在正在写的题目叫《我的宠物是贫穷》。我写出来的,就是王蒙派。

记者:《这边风景》是老早前的作品,现在出来改变在哪里?

王蒙:一些叙述特别是有倾向性和分析性的地方,我尽量写得客观一点。还有些地方是在文字本身上,中国人讲春秋笔法,稍微一变动就可以看出来。这种叹息得以表现出来,是文学一大优越性,文学有解读的空间。

记者:戴着脚镣跳舞,具体是怎样一种感觉?

王蒙:创作越自由越好,只有在自由情况下,作者的想象力和创造性能得到最好发挥。但是在绝对自由的情况下,有时候写得又太容易了,不知道发挥哪儿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写在一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罪了它,因为太自由了。戴着脚镣跳舞太厉害了,文学现在回过头来说,那些最好的作品,有谁没有脚镣呢。曹雪芹没有脚镣?屈原没有脚镣?李白没有脚镣?李白差点让皇上杀了头。李商隐没有脚镣?托尔斯泰没有脚镣?我不希望被紧绑上绞刑架,不想戴脚镣,事实上,我也没多长时间蹦了。

记者:文学人和政治人两种角色,你更喜欢哪一个?

王蒙:文学人。在“文革”处境下边,中国知识分子的选择的空间非常小。有人干脆不闻不问做所谓逍遥派,还有一些人可在能范围之内总还做一点有意义的事,学一点东西,其实“文革”时,我放在写作上的时间远远没有放在学习维语的时间多,这也算自己做的一件有意义的事,每天除了体力劳动以外还动动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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