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卡塞尔看展览,卡塞尔在展览上看你

电话那边乱糟糟,周围是一群侗族亲戚讲着听不懂的语言,艾未未问:请你们家去德国怎么样?

1001个中国人集体飞赴德国,这是本届卡塞尔文献展的一件作品——《童话》。本作品从6月中旬展出到7月中旬,现在序幕刚刚拉开……
 

 

中选者排队等待签证。有位女孩得知自己可以去德国,激动得在街头大哭;

可也有乡亲担心猪没有人照顾,放弃了德国之行         图片由艾未未提供


   最简单的说法,这出“童话”就是白白请你去德国,呆上一个星期。
    “请”的意思是:从北京或上海机场出发,到德国中部城市卡塞尔停留一周,再回到北京或上海机场,这期间的三饱一倒、飞机火车,还有德国使馆的签证费用,全都有人包办。
    “你”,1001个中国公民,年龄限制在18-60岁之间,再没有别的条件。
    “去德国”,准确地说是去参加第12届卡塞尔文献展。5年办一回的卡塞尔文献展,号称世界上最前卫最实验的当代艺术大展。
    一年前,艾未未接到第12届卡塞尔文献展策展人的邀请,成为这届的参展艺术家,要拿出一件艺术作品,《童话》就是这件作品——带1001个中国人看卡塞尔文献展。
    欧洲的艺术机构听说这个点子都很兴奋,国际媒体说这是“博伊斯之后最大的行为艺术”——德国当代艺术家约瑟夫·博伊斯从1982年开始在卡塞尔市内种植橡树,直到他1986年去世,一共种了7000棵;1987年第7届卡塞尔文献展,这7000棵橡树就是博伊斯的参展作品。
    代理艾未未作品的瑞士画廊“乌斯·麦勒画廊”没用多久,就帮他从欧洲的艺术基金会筹来了《童话》的实施资金,300万欧元。


“谁会让我们出国”
    大年初二,艾未未给他的朋友、记者吴虹飞打电话,只听那边乱糟糟,讲着听不懂的语言。她正在广西三江侗族自治县父母家里过节,周围是一群侗族亲戚。艾未未问:请你们家去德国怎么样?
    找这1001个中国人,艾未未先是从身边熟人问起。吴虹飞就属较早接到电话的一拨。
    艾未未跟画家刘小东提起这事,刘小东也马上要了几个名额。他要带小时候一起练拳的几个伙伴同去,他们现在“一个下岗,一个半下岗,一个做生意。”
    “他当然也可以出钱请他们,但那就很奇怪。”艾未未说,“但是说‘我朋友有个事儿,免费去德国玩’,那他们肯定愿意去。他们至少想知道刘小东是干什么的,他的作品是怎么样的,那这个展览是很好的理由。”
    北京东北五环外的草场地村,村口有个河南人卖烧饼,从艾未未的工作室刚搬来的时候,他就一直在这儿。艾未未问他:“德国你去不去啊?”“去啊。”“为什么要去啊?”“呀,这机会太难得了,谁会让我们出国啊?”“给我们做饭吧。”“好。”河南人的烧饼摊歇业了一阵子,他回家办护照去了。
    2月26日,艾未未在自己的博客上贴出了《童话》的草案和报名方式,公开招募。10天后,已经有2800多人报名。
    除了填写自己的基本资料,报名者还要答完一份99道题目的问卷。提问有简单直接的,比如“你去过德国吗?”“你知道卡塞尔吗?”“什么是童话?”“你会做饭菜吗?”也有相对高深的,比如“什么是梦想?”“艺术能改变这个世界吗?”“你是谁?”“佛是什么?”“你相信进化论吗?”
    艾未未自己看过每一份答卷,不过答卷对入选与否帮助不大。他的大致倾向是选“平常状况下根本出不了国的,或者说出国对他意义特别大的”。“花农”、“高速路收费员”、“下岗”等等,都在入选之列。“有人说职业是‘人性处理厂’,挺好玩的,什么是‘人性处理厂’我也不知道。反正,哎哟,邪了门儿了,什么人都有。”
    自办刊物《水沫》揭黑而被辞退的湖北黄石警察吴幼明也来北京了。还穿警服的时候他就想去,可是去不了,“警察的护照得走特殊程序”。恰好最近他脱了警服,可是他的护照到底还是没办下来。他来陪妻子周丽办签证。跟她一块儿排队签证的有作家张驰和歌手老狼,也有河北的农民。“河北的农民对使馆人员说:‘我是种菜的,我一年收入有两千多元,还种些棉花和麦子。’”周丽在艾未未的博客里留言讲述自己的签证见闻,兴致盎然。


“免费”还是挺贵的
    吴虹飞的侗族乡亲报名的时候还没有那份漫长问卷,只有十多个问题,不过还是有麻烦。侗语里就没有“艺术家”、“梦想”、“童话”这些个词儿。对着“有没有喜欢的艺术家?”吴的堂弟问:“歌唱家算不算?那我喜欢刘德华。”
    “对有的亲戚来说,去德国基本就和去月球一个概念。”吴虹飞说。她不知该怎么形容他们要去的地方,来鼓动很不积极的女性长辈,只能说“德国跟故宫一样好玩”。故宫,他们其实也并没去过。
    看似免费的出国旅行,在他们仍然显得昂贵和麻烦。三江侗族自治县是国家级贫困县,吴虹飞说务农的亲戚人均年收入只一千多元。她给入选的十几个亲戚粗略算账,完成这次旅行,每个人要花掉近2000元:从村里去县城办护照,大约要300元;要去广州办签证,来回路费约600元;从县城坐汽车到柳州,再从柳州坐火车到北京,来回路费要1000元。
    三江县林溪乡中学数学教师吴平光一家五口都去,他和妻子、大儿子和儿媳、二儿子。“要花个八九千吧。我是想,以后节约一些就是了。领导都很支持,说应该去,珍惜机会。我想可以了解一下德国人的生活,还有他们的文化教育。”
    因为有好多人照片不合格,为办护照就跑了两次县城,这已经让习惯了侗乡封闭安稳的几位姨娘不胜其烦。要搁平时,他们一年也就去三两次县城,有的老辈从来没有出过山区。
    “我们给做了大量的思想工作。” 吴平光的二儿子吴剑波说。可终于还是有几位持家女性打了退堂鼓。她们担心要走那么久,家里的猪怎么办。


“政府机关一日游”
    两位姨娘办护照碰到点儿问题。她们没有名字。“50岁以上的侗族农村妇女都没有名字。”吴虹飞说,“政府办户口的时候,户口页上的姓名栏都是填着‘××之母’。”办护照时她们只好用“吴奶保正”这样的名字——“吴”是夫姓,“保正”是长子的名,“奶”就是侗语的“妈”。
    程璐在北京一家艺术网站工作,她的办照之旅恐怕比这些侗族乡亲坎坷多了,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问卷上问:“你认为出国旅行的困难是什么?”她答:“最难的是经济上,收入不高。”她不知道护照之难先就等着她呢。
    她要回户口所在地江西景德镇去,之前特地让父亲先去问好需要哪些材料。父亲把布告板上的内容抄下来,用了两条短信才发完。其中有一项是在暂住地公安局开具“无犯罪纪录证明”。“我没理他这条,把别的准备齐回去了。”
    邀请函、身份证、户口本、工作证明、暂住证……父亲托熟人找到相关负责人看过材料,“居然同意”程璐到办证大厅填护照办理申请表了。申请表填完,程璐和父亲开始一系列签字盖戳之旅。事后她管这叫“政府机关一日游”——她必须在这一天里彻底“拿下”,第二天就得回北京上班了。
    首先是找居委会大妈签字,证明她表现良好、没有参加不法组织、没有过陶瓷交易行为;之后要去街道盖章;再找区政府写意见“同意担保人”,然后要区长签字。区长偏偏外出开会,还是靠父亲的关系,找了位助理专门开车去会场让区长签字——程璐也得承认,“小地方也有好处,都熟,事情好办。”
    回到办证大厅,交了表格和200元办照费用,已经下午4点多。他们早上7点就出来了。以为没事了,又发现缺了区派出所一个章。她需要写一份承诺书,保证在国外不搞陶瓷展销。“是这里的特殊情况,他们说以前有人在外边私自搞陶瓷展,损害了景德镇的声誉。”
    漫长的手续里边,每一个小纰漏都可能耽误不少时间,更让人心绪不宁。程璐把种种繁琐荒谬写到艾未未博客留言里,艾未未转天把今年1月1日刚施行的护照法全贴了上来。程璐并未用上法律手段,她不过跟办事人员抱怨两句:怎么这么麻烦,要在北京……人家倒也很直白:“你不是在北京,小姐!”
    二十多天之后,父亲替她取到了这本护照。“值班人员说,你这真算快的了。”为《童话》拍摄纪录片的黄文海跟拍了程璐的办照历程,她最后对着镜头说:“我还是很幸运。”


德国人紧张的是……
    共有大约30人为《童话》的纪录片工作,导演最多时有13人,黄文海是其中之一。他拍了广西侗乡人讨论出国这件大事,拍了程璐办护照,拍了《童话》在德国大使馆签证,最近在北京跟拍张驰的日常生活。更多的导演到不同的地方去,拍摄参加《童话》的大学生、无业者、农民、工人、独立艺术家、乡村牧师……记录他们的现实生活、个人情感、家庭状况、周围的形形色色。
    目前的素材已经超过600小时。将来《童话》到了德国,同样会有摄制组跟拍。所有素材最终将剪辑成一部纪录片,在卡塞尔的西方观众看到这部影片之前,他们大多并不能真的了解这群突然冒出来的中国人。
    《法兰克福汇报》上,德国人曾经猜想:1001个人如果同时行动,就像一个黄种人的方阵在行走。其实并不是1001人同时出现在卡塞尔,而是分5次,每次200人,停留一周。
    “卡塞尔文献展有100天,不可能让一个人在那里呆那么长,大家都有工作,一个星期以上已经非常累了;当然太短了也不行,意义不够。一个星期是比较好的,看完展览在城市里喝点儿酒,无聊一下,然后回来,我觉得是很好的一个休息时间。”艾未未说。
    “同样,如果1001个人都在头一个星期出现,那所有人都只能看到它非常小的一个片段,就是开幕式那几天,跟当地的市民,还有其他观众的接触面太小。”
    直接的现实局限当然是住房、机票。卡塞尔的旅馆早就订满,《童话》在那儿找了大众汽车的一间3层厂房,置办床铺被褥改成宿舍,“男生女生”各住一层。尤其机票,艾未未发现,一次去200人已经是到极限了。
    中国人的《童话》会是德国人的什么“话”?
    德国大使告诉艾未未,最好准备1100个人的名单,以免到时候拿到签证的人数不够1001。德国人紧张的是:这些人要是都留下来怎么办?签证官首先得把住头一关。
    一个女孩说,自己得知入选《童话》的消息,激动得在马路中间大哭起来。“有些人情绪很不稳定。”艾未未说,“到了那么一个地方,他的情感或者体验,在他身体里发生什么问题,是不可控制的。到时候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儿,这我都不能想象。”
    1001个人的庞大计划才刚迈步,已经引出了海量的故事,这还只不过是《童话》的序言。

卡塞尔文献展
    德国卡塞尔文献艺术展与巴西圣保罗双年展、威尼斯双年展并称世界三大视觉艺术展,是世界当代艺术展中公认最具权威的一个展览。
    这项百日大展源于1955年。当时的动机是为了向世人集中展示被纳粹贬低为“堕落”的现代艺术作品。自1972年开始,5年一届进行展出。
    头4届的展览由发起人波德一手操办。1972年的第5届开始,策划进行了调整。一个国际评委会每次选出新的总策展人,由这位灵魂人物为展览投上其个人色彩。
    文献展也成为整个城市的节日,街道、公共空间都派上用场,各类展览作品和相关艺术活动散布于城市各个角落。上届卡塞尔文献展有50万人参观,本届预计将有65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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