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门

 

(一)

今天,十九年前的今天。

北京的正阳门,长年闭着的,今天为盛典而洞开了。阁下也许没有到过北平,可是在纸烟牌子上,阁下一定看到过大前门的绘图,壮丽的、整洁的,那就是正阳门的门楼。站在正阳门下,看见一条青石板的御道,在广场中间,作一条直线,穿过比较矮小的第二重门楼中华门。这御道在那红色的墙垣下,穿过一个透明的半截椭圆形的环洞,两边直的石板,夹着中间横的石板,由面前宽可丈余的面积看去,越长越窄,在中华门里的极端,那御道缩小得成了尺来宽的青灰色线条,裹在绿树中间,这幅构图,实在有趣。小朋友们,若不懂得什么是图书上的透视法,引他到这里一看,那就明白了。

这个双十节,这条御道,打扫得是格外干净。每块石板,都像无光的镜子,夹着御道,红色的木棍柱,拦了红绳儿,建立六尺高的绳栏,绳子上像垂牛乳葡萄似的,每隔一尺距离,垂着一个枣儿形的红纸灯笼,灯笼上贴着黄色的纸条,嵌成国庆两个字儿。这种点缀,由正阳门下顺御道而上溯,直到伟大的天安门下。

平常,春秋佳日,我们就欢喜在这御道上溜达。这日,这红纸的枣形灯笼,莫名其妙的,给了我们一种鼓舞,向来不在这里散步的人,也来散步了。这是早上九点钟附近,北方大陆的秋意,已撒满了大地,由中华门到天安门的红色宫墙,围着了半焦黄色的树林。在几十亩的广场里面,成堆的黄绿色枝叶,被淡黄色的日光,装饰了一种冲淡色调。尤其是夹了御道的槐树和马樱花树,焦黄的更多些儿,不算晴天,也不算阴天,微微的风,在半空里代谢浮尘经过。路边的树,像年老的妇人在那里跳舞,摇撼了一次比一次稀疏的树叶,有点沙沙之声。打扫干净了的御道,因为躺在这焦黄半绿的巷子里,又有些零碎的叶片浮散在上面,破坏了它的整洁无痕。但也唯其是这样,满地都透着秋意。

(二)

一直往前走,广场在石板地面上开朗起来。正对面,天安门城楼,八角飞檐,在红色的高墙上耸立着。黄色和绿色的琉璃瓦,盖着那四面张开的楼顶,半空里浮着古老的富贵的气氛,除了白云,便是在屋角上的宫鸦,可以和它比个高下。往常这楼俯瞰着楼下一道御河,三道白玉石御桥,四根白石华表,和几对大石狮子,使面前一片绿树林显得又矮小,又幼稚。今天多了一样东西。在华表下面,一列扎了三架五彩绸布牌坊。那时,北京电车还没有铺轨,天安门外的公园,也没有修筑柏油路。横贯东西城的石板大御道,在彩牌坊下悄悄儿的躺着。御道在树林子外头,上面是广大的天空,诱人虽成群儿的溜达着,对了那高可十丈的城楼,都觉得渺小极了。广场四周,还是红木柱、红绳、红灯笼,在大石板地上围了新式的栏杆。好在这全东方色彩的玩意,也不见得对这古老建筑,有什么不调和。人在红灯笼阵里,直转到彩牌坊下来。头里,也不过觉着蔗牌坊格外高大些而已。牌坊下,垂着四五尺长得五色绸缚儿,随风摇摆,引起游人对牌坊的注意。这就发现了中间那座伟大的牌坊,用十六根五彩柱子支着,非是偶然。牌坊中门顶上,有一块二丈来长,一丈来高的横额。红色的底子,写着金字。头一行字,有一丈见方,乃是如下六个字:中华民国宪法。这一行打字后,就是一条条的宪法。最近由参众两院通过的条纹,在笔者写出来的今天,这已是历史的渣滓,无须去说那文字内容了。但当年第一届国会的一部分议员,却把这个当了得意之笔,那意思就是说悬之国门,不能更易一字。

(三)

当时在彩牌坊下的游客,虽有些人抬起头来,看着条文,而他们脸上,像面对了一堵砖墙一样,没有一丝反映发生。也有几个像样的游客,一面走着一面笑着说:这是议员老爷遮丑的玩意,免得人家说他就只会卖总统选举票。又有人说:公布宪法干什么?这多年没宪法,我们也过着日子。他议员老爷,少狂嫖滥赌几回,少兼几个差,也就少替国家生许多是非,那就得了。彩牌坊下的游客叽咕着,自由自在的顺了御道走过去。

我那时已是一个新闻记者,正打算手机些国庆新闻材料作上海通信。我在一丛槐树下,望了高峙在天空的天安门,心想,这地方自明朝以来,总演过不少的悲剧和喜剧。可是这样一场大战,而被观众这样冷落的,恐怕这是第一次。我心里设想着,眼望了三三五五经过彩牌坊下的游客。回头一看左边,中央公园的门口,人却成了巨浪一样,向大门口推涌。两个人力车夫,懒懒的拖了车子,在树林里小道上溜去。一个道:今天逛公园的人,这样多?一个道:今天白逛,不要而是枚桐子儿的门票。我听了,深深的起着感触,百年大法,没有二十铜元的吸引力量。这三座牌坊出现,耗费了多少民脂民膏,倒是这样轻描淡写的点缀了国庆。可是,把这个缀字改了污字的话,那又唯恐其不轻描淡写了。我抖了两抖身上粘着的几片落叶,在淡淡的西风哩逆了白逛公园的人浪,在人行路外树下无精打采遛回去。

“当时经过浑无赖,过后相思尽可怜”。天安门的石狮子,也许它还能回忆一下。它暗下说,不是你们往年那样没劲,也不致于让我瞪眼看红膏药的白旗。天安门头上两三只乌鸦,带着玻璃瓦光在阴空里盘旋,叫着苦呀!苦呀!伏在广场上的马樱花树、槐树、榆叶梅等带花的各种树木在西风里抖颤着,发出沙沙瑟瑟之声,好像说:人类呀!别在宇宙里制造历史渣滓!

原载1942年10月11日重庆《新民报》

网络编辑:张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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