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进,从湖湘到云贵—地下“六合彩”攻城略地

“‘六合彩’在湖南基本上已经快折腾到头了。”王明虎感叹,“该卷走的钱已经卷得差不多了。我跟一些以前的同行问过,现在重心在向西部转移。”

编者按
    自1999年广东潮阳首次发现地下“六合彩”以来,这一赌博活动迅速北上,并渐呈蔓延之势。
    在过去几年中,各地公安机关组织开展了一系列专项整治行动。但“六合彩”活动却转入地下,仍以惊人的速度席卷除西藏以外的全国大部分农村地区,尤其是向相对贫困的西部与东北地区扩散。
    地下“六合彩”存在的土壤到底是什么?它的传播特点、运作模式有着怎样的特点?给当地都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与改变?本报继2002年2004年之后,再次推出专题报道,以期进一步引起社会各界的警惕与关注。

在广西宾阳县,几乎每一个乡镇,都曾有一条专卖六合彩资料的街。当地人称为“六合彩特码街”。CFP/图


  “如果不加以控制的话,它很快会席卷全国。”2002年3月,在“六合彩”曾经风行一时的广东,一名地方官员对本报记者说。(见2002年3月28日本报第1版
    又过去五年,当本报记者再次沿着地下“六合彩”的传播路径,发现这场越过当年重灾的两广、福建,向北侵蚀了湖南、湖北、浙江等省之后,逐渐深入中国内地的“瘟疫”,已经向西部和东北蔓延。
    地下“六合彩”已然攻城略地,席卷全国。


 

通过湖南:“六合彩”中介的“生意”
    如果仍然在做中介,王明虎(化名)现在应该是最忙的时候。
    3月21日,湖南省岳阳市云溪区杂货店店主王明虎坐在一家茶馆里,和几个朋友悠闲地“斗地主”。
    “没法做了,”王明虎感叹,“我本身赔了钱,再说现在生意也不好做了。”
    2004年春节前后,经朋友介绍,王明虎结识了他的上线,开始做起中介生意。成为中介要求并不高,有熟人引见,再押两万块钱在上线处就可以“营业”。
    王明虎做的是二级中介,他还发展了十多个直接与买家打交道、负责填单收钱的一级中介。“把自己的家人,亲戚,朋友都发动起来了。”王明虎说,“我父亲就在帮我填单。”
    一部电话、一台传真机、一台电脑就是王明虎的全部工作用具。开码之前,王明虎就守在电话旁,记录下每个填单员收到的下注,再用电脑汇总统计出每个号码上各有多少投注,最后将汇总统计传真给自己的上线。
    王明虎的“生意”一度做得红火异常,他手下有十多个填单员,“岳化地区基本上都在我这里买,每一期大概能收到20万到30万元的投注”。
    上线给王明虎的抽头是10%,也就是说,他每期可以净赚2万到3万元。但除此之外,王明虎说他还有“更妙的赚钱方法”。
    最常用的方法是做“平均单”。王明虎举例说,平均每个号码上投注为1000元,那么他就在每个号码上私自拿掉200,总共将近1万元。如果当期没有人中奖,那么这1万元他拿得神不知鬼不觉;即使当期有人中码,他也只需要额外赔付8000块,仍然净赚2000。
    除此之外,如果看准一组号码,中介也可以挪用买家的投注转而为自己下注;或者拿准了哪些号码肯定不会出,就直接把这些号码上的下注扣留。但这些都是“收益高但风险也高的做法,关键是要看准”,王明虎说,“否则会很惨。”
    比起云南和贵州,“六合彩”进入湖南的时间要更早。本报记者调查发现,从湖湘到云贵,其实暗合地下“六合彩”的西进路径。
    据王明虎回忆,2003年岳阳邻近的平江县就开始有人买码,随即传播到周边的岳阳、郴州、娄底以至湖南全境,还越过岳阳向北,进入湖北境内。


水蛭吸血抽干地方经济
    在红火了一年多之后,王明虎的“生意”从2005年开始滑坡。码民输钱越来越多,很多人没钱了,开始赊账,“后来根本收不回钱”。
    王明虎的朋友徐霞(化名)清楚这其中的原因,“大家钱都输光了呗”,徐霞说。从2004年到2006年底,两年多时间,她输掉了将近30万元。
    徐霞和丈夫都在电站工作,家底尚属殷实,在把家里的积蓄都输光之后,她终于决定收手,“再玩下去肯定就要拉债了”。
    徐霞回忆,2004年最火爆的时候,一群输疯了的码民甚至跑到市政府门口静坐,要求市政府透露“特码”。原因只是因为一条小道消息,“据说市政府为了打击六合彩,专门组织专家对六合彩进行破解”。政府官员哭笑不得,几经解释,才把人们劝走。
    而王明虎在2006年遭到了更大的打击。在有一期开出大奖之后,他的上线卷款消失了。愤怒的中奖码民把他团团围住,威胁要取他性命,王明虎自掏数十万发奖,“以前赚的全赔回去了”。
    2006年春节云溪当地警方在一次打击“六合彩”行动中,王明虎的父亲被抓,“可怜老头子在看守所过了个年”。从看守所把父亲接出来后,王明虎下决心不做了。
    如今王明虎和徐霞都收手不干,却仍忍不住时常关心码数走势。3月21日,在茶馆里的王明虎向昔日的“同行”打听了一下,“这一期又火爆了”。他说,恐怕很多人要失望,庄家们也很清楚形势,对很多投注根本不接,这一期甚至会提前封单。
    “很久没出现这么火爆的场面了”,王明虎回忆,“六合彩”最火爆的时候,岳化地区的餐饮娱乐一条街曾经特别兴盛,“当时有人开玩笑,‘六合彩’带动了云溪休闲娱乐产业”。
    但是现在,走在曾经火爆的餐饮娱乐街上,几乎看不见多少食客。整条街空荡冷清,异常萧条。“大家都没钱了,还来耍么子哦。”一家歌厅老板如此感叹。
    “六合彩”像水蛭吸血一般抽干地方经济,据湖南省岳阳市城调队2003年的调查结果,10个调查地点共有100多万人次参与了地下“六合彩”赌博,参与人员中有农民、工人、教师、国家干部,其中农民占多数。每注赌资5元、10元、50元、100元,直至上万元不等。
    在平江县,11个乡镇40多万人次参与地下“六合彩”赌博,花费2000多万元血汗钱。仅2003年4月3日,村民买码从虹桥镇信用社取走资金320多万元。第二天,这笔钱全部流向广东,制造了该镇有史以来首次“金融危机”。仅2003年岳阳全市直接外流资金已达三四亿元。
    “‘六合彩’在湖南基本上已经快折腾到头了。”王明虎感叹,“该卷走的钱已经卷得差不多了。我跟一些以前的同行问过,现在重心在向西部转移。”

从贵州到云南:在等待开码的日子里
    押“单”还是押“双”?这是云南镇雄县18岁的高三学生顾云贵正在苦苦思考的问题。
    在3月22日晚上8点30分香港赛马会开出2007年第035期六合彩的特别号码之前,将有无数的中国内地“码民”像顾云贵一样,在绞尽脑汁地抉择。
    自第029期开出“20”号以来,已经连续6期开出双数。从1到49,每周3期,每期开出一个号码。下注的码民可以押任何一个号,也可以押单或者双。庄家把49个号码又分成红、蓝、绿三种波色和12种生肖,买家可以按波色或生肖下注。下注金额不设上限,赔率1赔40。
  “我想靠这一把翻身。”3月20日,在阴暗的出租屋里,顾云贵坐在床沿,两眼放光。“连续6把双了,这一把可能是单。”
  从2005年底开始买六合彩以来,中学生顾云贵在不到两年时间里输光了学费和生活费,几乎向每个亲戚朋友都借过钱,还欠下庄家数万元巨债。“我总共输了有将近6万元”。
  买第一笔六合彩的时候,顾云贵正读高一。他还记得当时下注的金额:10块钱。
  几乎是一瞬间,“六合彩”就自相邻的贵州突然闯入了镇雄人的生活。“走到哪里都听得见讨论特码,村里人都在买。”顾云贵说。
  “1块钱能中40块!”在向顾云贵讲解规则的时候,一个买过六合彩的同学这样强调。他给了顾云贵一个“中介”的电话号码,并告诉他,通过“中介”就能下注。
  买“六合彩”时,买家并不能接触到庄家。报号,下注,押中之后收钱,都是通过庄家手下的中介进行。众多的中介搭建起广泛的销售网络,庄家则隐身其后。
  同学介绍给顾云贵的中介,其实就是学校门口的一个小百货店店主。学生们经常去这家店买东西,如今店老板又“兼职”做起了“六合彩”。类似这样的中介,三年前如雨后春笋一样在镇雄县城遍地开花。
  顾云贵用一天的生活费下了第一笔注。他研究了从同学那里拿来的密单,一张薄薄的A4纸,正反两面都打印着一些据说能够透露“玄机”的数字和含义晦涩的诗句。顾云贵像做数学习题一样揣摩良久,又和同学交换意见,最后敲定了一个数字。
  在等待开码的日子里,顾云贵从同学那里听到了很多一夜暴富的故事。一个村民头天晚上梦到了一个数字,第二天他就把家产都押在了这个数字上,结果他中了大奖发了大财。
  “下100块就能中4000块,下1000就能中40000。”顾云贵说,“谁不想去试一下?我1个月生活费才两百多块,中一下几年都解决了。”等待开码的那两天,关于发财后要干些什么,顾云贵设想了很多。
  尽管第一次下注的10块钱打了水漂,但却激发起了顾云贵钻研“彩经”的决心。
  第一次中奖来得很快。没过多久,顾云贵押中了一次生肖。一组生肖4个号码,每个号码下注100,除去400成本,“算下来赚了三千多块钱”。在校外的饭馆里,顾云贵摆了一桌,请十多个同学吃饭。在同学们的赞叹声中,顾云贵自豪地认定自己找到了成功之路。
  从此以后,下注越来越大,却“总是输得多赢得少”。去年三四月间,顾云贵连续数期押单,一个多星期里输掉了9000多块。
  在此之前,顾云贵在老师们眼里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成绩常年保持在年级前十位,尤其擅长化学。“我以前的梦想是当一名化学家。”顾云贵说。
    事实上从高二起他就没有读书了,他放弃了自己的“化学梦”;他把父母给的学费全部投进了“六合彩”,还包括父亲给他考驾照的2000块钱;他向几个亲戚都借了钱,还欠了一个庄家将近两万元的债。


“毕节一定要守住”
    今年春节过后,一个“六合彩”欠债者的小孩被人劫持,挂到县城中心一座过街天桥上,直到买家拿钱换回了孩子。刚好路过的顾云贵在人丛中目睹了这一幕,他吓坏了,“我欠了那么多钱,他们会把我怎么办?”他赶紧悄悄搬到了现在的出租屋里,断绝了和以往几个相熟中介的联系,白天睡觉,晚上才出门活动。他也不敢回家,只是偶尔和弟弟打个电话,给家里报个平安。
    他仍在关注六合彩,只是实在缺钱,很少下注。但现在,在连续6期出双,连续12期出红蓝波色之后,顾云贵觉得机会又来了。“出单和出绿波的可能性很大,押中了我就能翻身”。
    但问题在于,由于欠债和“消失”,顾云贵在中介和庄家那里都失去了信誉,而且他没有现钱。他需要寻找能信得过他,并且愿意记账的中介。
    与顾云贵持同样看法的还有“川味”饭店老板娘李云(化名),“连续6期双,从现在起包单,运气不太差的话,坚持两三期就能赚。”
    李云的“方法”其实更像是“教训”。她曾经玩得很大,饭店是今年刚开起来的,在开饭店之前,她经营着一个运输车队。
    “那时候买得大,”李云回忆说,“输多赢少,输起来快得很。”每当开码的时候,李云就在电脑前盯着屏幕坐立不安,“一会儿手脚冰凉,一会儿满身是汗,等码那段时间最难受了。”
    号码一开出来,李云就开始算:“赔出去一辆面包车了”,或者是,“又赔出去一辆卡车了”。
    在车队还剩下两辆卡车的时候,李云收手了。她卖掉了车队,租下现在的店面开起了饭馆,生意不错。“看准时机”的时候,也下点小注。这一次,她准备“一个号投100块钱”,24个双号,合计下注2400块。
    “下注要赶快。”李云说,“好多人都赌这期单,晚一点庄家就不接单了。”
    顾云贵和李云只是整个镇雄及相邻县乡无数码民中的两个。在镇雄流传着这么一个顺口溜:“相见不问好,开口说生肖,上期已出牛,今日该马跑,输者长叹息,赢者怨注小,田亩少人耕,沃野生蒿草。”
    而镇雄某中学一名学生做的一次调查显示,随机发放的100份问卷中,有92名学生承认自己曾经买过“六合彩”,94名学生承认家人和朋友中有人在买“六合彩”。
    在镇雄以及相邻的贵州毕节,“六合彩”正呈泛滥之势。根据《毕节市公安局打击六合彩赌博活动的情况汇报》,仅毕节就有6个乡镇26个村出现“六合彩”;其中与云南镇雄相邻的清场镇有9个村54个村民组1000余人涉赌。
    “毕节一定要守住,不然就要向整个云南和贵州扩散。”毕节市公安局局长陈学银接受记者采访时说。

向春/制图


向西的路径:“找到集体生活的感觉”
   “喂猪养牲永受穷,不如特码来翻身。”这是镇雄县以勒镇庙梗村农民陈章仁生前常说的一句话。
    今年2月,春节刚过,55岁的陈章仁在家中吞下一包毒鼠强,随即死亡。这个指望“特码翻身”的原本老实巴交的农民,身后留下7万多元欠债。
    在庙梗村,买码输钱的并非只有陈章仁一个。“你看看山上抛荒的地,”村干部朱绍华愤怒地说,“都疯了,地也不种了,猪也不喂了,就指望买码翻身!”
    但陈章仁们自有充足的理由,“种地能赚多少钱?”在庙梗,一个农民给自家算了一笔账:4亩地,山地贫瘠,一年收2000斤麦子;再种点苞谷,一年也就1000斤;山地上种不出菜,唯一能长的洋芋,挖出来只有拇指大小。“除了自己吃的,也就刚刚够化肥钱,养猪都不够饲料。”
    “太穷了,”村干部朱绍华说,“也怪不得大家都做发财梦。”
    在当地农村,“六合彩”销售旺季就是春节。外出打工者春节回家,带回一年的辛苦钱,不少人却希望买码发财。“基本上所有的人都是输。”朱绍华说,“好多人输得精光,过完年再出去挣一年辛苦钱。”
    而在湖南岳阳云溪近郊的农村,“六合彩”则成为了村民们最重要的娱乐,甚至已经成为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在云溪,有印刷精美的码书码报售卖,彩版印刷,除了所谓的“天机”,还刊登着一些笑话、小故事和生活常识。码民们习惯像每天看报一样忠实地阅读码书。
    甚至还有一些电视节目受到了码民的追捧,各地追捧的节目又有不同,黑龙江喜欢“每日农经”,福建码民分析的是一款厨艺节目,而广西码民追捧当地《南国早报》,这份售价5毛的报纸,曾经被炒到10元一份,“因为里面透着玄机”。
    “以前没什么娱乐的,现在好了,还真有个事情可以研究了。客观地说,很多人从这个里面得到了极大的乐趣。”中学老师杜震(化名)说,每期开码前,大家甚至会聚到村小学的教室里,畅所欲言,集体讨论,“热闹非凡,其乐融融”。
    “甚至有老年人说,好像又找到了当年过集体生活的感觉。”杜震说,“现在农村确实一盘散沙,旧传统差不多都丢了,互相之间都很少走动。六合彩一来,居然大家又聚到一起了。”
    岳阳当地反“六合彩”组织的发起人李许对此深有感触,他自己的爷爷就是码民,但李许却不忍心去劝阻自己的爷爷。“他就这么点娱乐了,”李许说,“就像一个故事里说的,环保志愿者看到山民们在山上挖野菜吃,明知道挖野菜会破坏水土保持,但又不能进行劝阻,因为野菜是山民们唯一的食物。”


2007年第一个“大事件”
    “六合彩”掠过,湖南已是劫后余生,而云南、贵州却是方兴未艾。中学生顾云贵显然还没有死心,从3月20号开始,他陆续接触了几个中介,试图赊账“包双”,但都遭到了拒绝。其中一个中介甚至明确地告诉他,“这一期买双的我们都不接”。
    顾云贵很犹豫,他在考虑要不要找以前熟悉的中介,但又怕惹上麻烦。在打了一圈电话之后,顾云贵彻底绝望了,几乎所有的中介都拒绝了他赊账“包单”的想法。他连电话费也没有了,半年多前他还有个手机,后来当给了一个中介。
    饭馆老板李云则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她的信誉还算良好,资金也充足,惟一需要注意的就是时间。“这一期封单肯定很早,一定要尽快。”她说。按照往常惯例,开码前半小时才封单,但现在是“非常时期”,李云连问了几个中介,居然提前一天就封单了。
    几经周折,李云终于在3月21日晚上,提前一天下注成功。她没敢投得太大,包单,每个号码100元。
    3月22日晚上,镇雄县城,街道上看不出有何异常,但只要走进网吧,就会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盯着形形色色的“六合彩”网站。8点30分一到,2007年第035期六合彩特码就要开出。
    结果不出所料,本期特码49,绿波。2007年“六合彩”第一个“大事件”终于收场。几乎无法统计,到底多少人一举回本,又有多少人血本无归。
    有传言说,又有被码民中奖的庄家卷款逃跑了,这样的事情已多次发生,但都无法证实。
    曾经的小庄家王明虎分析,“那不是跑了,而是到西部开辟新战场去了”,“反正不受法律保护,打一枪换个地方,照样挣钱”。
    惟一不变的是,两天后,又是新的一期。
    饭馆老板李云小赚了一笔,按照她的说法,这也只顶得上她输出去的一个车轮子;中学生顾云贵继续藏身在阴暗潮湿的出租屋,等待着他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翻盘机会。
    3月23日,记者在网上收到顾云贵发来的消息:“你们认识专家,能不能透一个特码给我,我中一期翻本还债就洗手不干了。”(感谢反“六合彩”联盟成员李许提供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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