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之间】雷平阳专栏 泸沽湖二则

墓碑上的字是这几个人请一个小学老师写的,如下:“胡明亮烈士之墓。”这几个人现在垂垂老矣,最大的乐趣就是,坐在早已丢荒的供销社门口,怀念那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美好日子。

林迪

林迪是我的朋友,一个优秀的摄影师,任教于云南艺术学院。他的摄影术,很少考虑机身、镜头、光线、构图和符号学,对事件、隐喻和使命,也没有执迷不悟的持有精神,咔嚓一声,前来报到的,都是些与他平视的和与他在一起的物象。小视角,小气象,小世界。

早些年,林迪在学院下设的民族研究所工作,跑遍了云南的山山水水。有一回,他跑到了泸沽湖。荒烟蔓草,世外桃源,那时的泸沽湖还是摩梭人的,还是清风的,还是白云的,还是走婚者的巨大婚床。他在那儿住下,用他的话说,像一封昆明寄往北京的求爱信,被邮差送到了泸沽湖,并交到了一个多情种子的手上。信封里抖出的黑白照片,一个小伙子,白衬衣,小胡子,头发向后梳,眼眶里装满了清澈见底的希望,俨然大黑天神派往爱情王国的使者。

不过,林迪讲的故事与爱情无关。他说,有一天,闲着无事,他去登狮子山。登至一个山洞,见洞口设了祭坛,香火很旺,便进入洞中。他以为他会见到菩萨,至少应该见到一位土地神,结果,黑黝黝的山洞里什么也没有。直到他转身准备离开时,才见山洞的石壁上,有几行用红色颜料书写的汉字。读了一遍,意思传达出这样的信息:一个国民党部队里的下级军官,二战时与日本人作战,所在部队全军覆没,只剩他一人逃生。逃至此洞,叹国破家亡,哀自己不能再上战场,而眼前的河山又是如此的令人陶醉文字并没有交待这个军人之后如何打发自己的一生,几行字有如天外飞仙。林迪读了,一笑,出洞,复又登山。

让林迪对摄影术开窍的,或许就是这几行汉字下面的祭坛。这几行字,摩梭人为什么会设坛祭奠,祭奠什么?也许只有鬼才知道。

老胡

在泸沽湖的西岸,狮子山下。

老胡所在的供销社就老胡一个职工。那时候,如此偏远的“单位”,上级部门都会给职工配一支步枪,老胡因此有了一支步枪,并常常在无事的时候,扛着枪,上山去打猎。如果猎获一只麂子或者野兔,老胡就会摆下宴席,把单位旁边住着的穷哥们全都喊来,通宵达旦地喝酒。

老胡的工资少得可怜,所喝的酒,自然都是供销社的,大坛子装着,五斤喝光了,再打五斤,不让大家喝得人仰马翻,老胡就不开心。

有时候,打来的猎物不够下酒,老胡就会把供销社出售的饼干和糖果拿出来让大家吃。豪气干云的时候,他还会把供销社从村子里收购上来的火腿,切开,煮,叫很少沾油腥的穷哥们大快朵颐。

泸沽湖一带盛产葵花籽,收获的时候,人们都把葵花籽一麻袋一麻袋地卖给供销社。老胡酒瘾一上来,或有人来访,便打酒,就着葵花籽豪饮。供销社的房子里,地上永远铺着厚厚的葵花籽壳,脚踩在上面,软绵绵的。

后来,上级部门派了两个人,到老胡所在的供销社去查账。查账的人还坐在颠簸不息的车上,老胡提着步枪,来到泸沽湖边,走进湖里,一枪就把自己打死在泸沽湖的水面上。有几个常在老胡桌子上喝酒的人,把老胡埋在了狮子山上,直到今天,仍然年年去上香。

墓碑上的字是这几个人请一个小学老师写的,如下:“胡明亮烈士之墓。”这几个人现在垂垂老矣,最大的乐趣就是,坐在早已丢荒的供销社门口,怀念那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美好日子。

 

【作者简介】

雷平阳 著名诗人,他在云南的大地上穿行,在父老乡亲的生命历程中感悟,在现实的土地和历史的星空中往返,打造出了一片神奇的、凝重的、深邃的诗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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