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精选】一个站在近代门槛上的王朝

在海外汉学界,“宋代近世说”显然要比“晚明资本主义萌芽论”更有说服力,更可能达成共识。宋朝到底是不是迈入了近代的门槛呢?我们不妨列出近代化的衡量标准,来跟宋代社会对照一下。

研究宋史的张邦炜教授曾经感慨说:“从前人们往往一提到汉朝、唐朝,就褒就捧:盛世治世;一讲到宋代,就贬就抑:积贫积弱。”其实何止是“从前”,直至今日,在许多人的印象中,宋朝仍然被当成是一个窝囊的王朝。然而,日本与欧美的汉学家却普遍认为,唐代是中世纪的黄昏,而宋朝则是“现代的拂晓时辰”。

自从日本的历史学家内藤湖南在19世纪末提出“唐宋变革论”(唐代是中国中世纪的结束,宋代则是中国近代的开始)以来,宋代的近代化色彩一直便是海外汉学家讲述宋朝历史的最重要母题——

内藤湖南的弟子、日本京都大学教授宫崎市定称:“中国宋代实现了社会经济的跃进,都市的发达,知识的普及,与欧洲文艺复兴现象比较,应该理解为并行和等值的发展,因而宋代是十足的‘东方的文艺复兴时代'。”“宋代社会可以看到显著的资本主义倾向,呈现了与中世社会的明显差异。”

另一名日本学者摅薮内清也说:“北宋时代是中国历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时代。……在这个文化发达的历史潮流中,有许多惊人的成就。甚至有人认为,北宋时代可以和欧洲的文艺复兴时期以至近代相比。”

法国汉学家谢和耐在《中国社会史》上说:“11~13世纪,(中国的)政治生活、社会生活、经济生活与前代比较,没有任何一个领域不显示出根本变化。不仅是程度上的变化(如人口增加,生产普遍发展,对内、对外贸易增长,等等),而且是性质改变。政治风尚、社会、阶级关系、军队、城乡关系、经济形式均与唐朝这个中世纪式的贵族帝国迥然不同。一个新世界诞生了,其基本特点已是近代中国的特点。”

另一位法国汉学家白乐日也提出:“中国封建社会的特征,到宋代已发育成熟;而近代中国的新因素,到宋代已显著呈现。因此,研究宋史,将有助于解决中国近代开端的一系列重大问题。”

在中国知识圈很著名的美国汉学家、哈佛大学教授费正清认为,宋代“包括了许多近代城市文明的特征,所以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视其为‘近代早期'”。

哈佛大学东亚研究所研究员黄仁宇更是干脆地宣称:“公元960年,宋代兴起,中国好像进入了现代,一种物质文化由此展开。货币之流通,较前普及。火药之发明,火焰器之使用,航海用之指南针,天文时钟,鼓风炉,水力纺织机,船只使用水密隔舱等,都于宋代出现。在十一二世纪内,中国大城市里的生活程度可以与世界上任何其他城市比较而无逊色。”

另一位美籍华人学者、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也称:“吾人如大胆地说一句,北宋的朝政,是近古中国政治现代化的起步,亦不为过。可惜的是,传统中国这种有高度现代化和民主意味的开明文官制,在宋亡之后,就再次复古回潮了。”

美国孟菲斯大学教授孙隆基则说道:“在我们探讨宋朝是否世界‘近代化'的早春,仍得用西方‘近代化'的标准,例如:市场经济和货币经济的发达、都市化、政治的文官化、科技的新突破、思想与文化的世俗化、民族国家的成形,以及国际化,等等。这一组因素,宋代的中国似乎全部齐备,并且比西方提早五百年。”

总而言之,在海外汉学界,“宋代近世说”显然要比“晚明资本主义萌芽论”更有说服力,更可能达成共识。

《随笔》2014年第4期。 (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当然,我们不能因为海外汉学家说宋代是近代开端,便不假思索地附和。宋朝到底是不是迈入了近代的门槛呢?我们不妨列出近代化的衡量标准,来跟宋代社会对照一下。

当一个社会从中世纪进入近代,总是会出现某些共同的趋势与特征,我们试列举如下:

商业化。商业渐次繁华,商品经济逐渐取代自然经济。

市场化。随着商品经济的展开,市场取代行政命令,成为配置资源的重要机制。

货币化。市场经济的发展,不但使得货币成为市场交易的结算工具,而且国民的赋税与劳役、国家的行政动员,也可以用货币结算,达成黄仁宇先生所说的“数目字管理”。

城市化。越来越多的人口脱离农村和土地,进入城市谋生,成为城市的居民。城市人口在总人口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

工业化。手工业发达,出现了以市场交换为生产目的、以手工业坊场为生产形态的手工业。

契约化。英国历史学家梅因说:“所有进步社会的运动,到此为止,都是一个‘从身份到契约'的运动。”从中世迈向近代化的核心标志之一,便是出现了从“人身依附”向“契约关系”的转型。

流动化。由于人身依附弱化乃至消失,一个近代化的社会必然出现越来越明显的流动性,包括地域之间的流动、阶层之间的流动。

平民化。世袭的贵族作为一个特权阶层,日渐式微,平民阶层的影响力日益上升,世俗化的市民文化蓬勃生长,最终形成一个平民社会。

平等化。贵族式微,平民崛起的结果,是人与人之间基于不同出身的地位悬殊被抹平,阶层之间的森严壁垒被打破。

功利化。由于商品经济的渗透、社会风气的世俗化演变,一个近代化的社会总是会产生出明显的功利主义思潮。

福利化。近代欧洲的经验表明,当一个社会开始了商业化、城市化、流动化的转型,必然将诞生一个庞大的贫民阶层,原来由宗教团体提供的救济体系已经无法满足社会的需求,必须由强有力的国家财政负担起救济的责任。

扩张化。这里的扩张化是指国家经济职能的扩张。一些自由主义者认为,放任自流的市场经济机制可以自发地推动构建出一个近代化的经济体系。但这从来只是假想,而非事实。事实是,近代化的启动,总是以国家的重商主义为先导,政府设立的经济部门出现明显的扩张,如此,才能为市场的扩张奠定基础。

集权化。国家的权力结构从贵族封建制转化为王权专制。有学者指出:“无论是迟是早,几乎所有国家都必须在经历了专制王权这个阶段之后,才能跨入近代世界的大门。未完成由封建国家向专制制度的转变,意味着未能进入近代政治的起点,从而意味着国家在近代化第一阶段的完全失败。”

文官化(理性化)。随着王权制的确立,贵族的政治权力逐渐被一个科层化的文官体系所接替。在韦伯看来,文官制与理性化几乎是一个同义词,文官制的建立,即预示着国家治理的理性化,政治权力的分配与行使由明确的程序与制度来规范,从而摆脱了私人意志与情感的干扰。

法治化。近代化的渐次展开,塑造出一个复杂化的陌生人社会,以及一个庞杂的治理体系,熟人关系、习俗与道德已不足以应对这种复杂性,因此,国家需要创制出更加繁复的法律,以适应时代的嬗变。

那么问题就在于:这些涉及经济变迁、社会转型与政治构建的近代化指标,在宋朝一齐出现了吗?是的,它们一齐出现了。

宋代是继汉初之后的又一个商业繁荣期,商业化的浪潮席卷整个宋朝国境,“货殖之事益急,商贾之事益重”。一位宋朝人看到,“人家有钱本,多是停塌、解质,舟舡往来兴贩,岂肯闲著钱买金在家顿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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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编辑:小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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