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安东尼奥尼与我
安东尼奥尼是我梦想成为的人。这个想法,似乎让我与他建立了某种特殊关系,以至谈论他多少像谈论我自己……
责任编辑:马莉
行脚小记
安东尼奥尼是我梦想成为的人。这个想法,似乎让我与他建立了某种特殊关系,以至谈论他多少像谈论我自己……
谈论安东尼奥尼,涉及我自己的一个问题,即为什么要看电影,或者进一步讲,为什么要阅读,假如将看电影也包括在广义的阅读之内。这可以从两个层面来回答:其一,我需要有人对我说些什么;其二,我需要有人替我说些什么。二者都不妨形容为“契合”,然而程度有所不同。虽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在重要性上存在差别。前者也许讲出了有关这个世界的更多真谛,然而如果我开口,所说的将是后者讲的那些。以俄罗斯作家为例,普希金、果戈理、冈察洛夫、莱蒙托夫、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萨尔蒂科夫-谢德林、托尔斯泰、列斯科夫、迦尔洵、契诃夫、索洛古勃、梅列日科夫斯基、库普林、蒲宁、安德列耶夫、阿尔志跋绥夫和别雷所说我都想听,其中果戈理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尤其想听,但要说当中有谁代表了我,大概只有契诃夫了。如果在世界范围里举出一位的话,那就是卡夫卡,虽然我另外喜欢的作家还有很多。藉此正可回答我为什么不事创作的问题。道理很简单,因为有人已经替我写了。——我这样讲,似乎忽略了才能、机缘之类与创作相关的重要因素。那么换个说法:卡夫卡或契诃夫是我希望成为的作家,他们是我梦想中的自己。因为世界上有了他们,我不曾虚度此生。
对我来说,安东尼奥尼也是这样的人。世界上所有电影导演中,没有一位比他更让我感觉契合的了。记得多年前与皮皮见面,聊起安东尼奥尼来竟置在座他人于不顾。关于这个话题,现在她写了一本叫做《安东尼奥尼猜想》的书。而我只想强调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一点: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最充分、最微妙、最深刻地揭示了现代人的内心世界,在我看来,比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更接近于本质。用导演自己的话说,就是“对人的感情进行了结论性的研究”。而这主要是通过《奇遇》、《夜》、《蚀》、《红色沙漠》和《放大》五部电影实现的。这一系列作品,凝聚了伟大导演的毕生心血和全部思想,堪称世界电影史上的奇迹。安东尼奥尼此前和此后的作品,似乎未能达到这一高度,尽管《爱情记录》、《没有茶花的茶花女》、《女朋友》、《喊叫》、《中国》、《职业:记者》和《一个女人的身份证明》我也喜欢。至于那部得到文德斯的帮助而拍成的《云上的日子》,在我看来只是小品。他最后与索德伯格、王家卫合作的《爱神》,老实说不必拍。
安东尼奥尼是我梦想成为的人。这个想法,似乎让我与他建立了某种特殊关系,以至谈论他多少像谈论我自己。当讲到他的成就、他的重要性与不可替代性时,未免欲言又止。好在皮皮在书中谈了不少了。我知道有不少人并不喜欢安东尼奥尼。譬如在一本介绍非英语片的手册中,安东尼奥尼只有《奇遇》和《云上的日子》得了四颗半星,作者同时却毫不吝啬地到处颁发五颗星。——据他讲,安东尼奥尼的“作品简化甚至舍弃叙事和戏剧冲突,展现复杂而神秘的氛围,将沉思和意象置于故事和人物之上,用浮动又没有出路的思绪、只有谜面没有谜底的谜语,给人不安定的感觉”。这大概只能形容为“不得其门而入”罢。不过我不想与人讨论、争辩诸如安东尼奥尼这种对我来说多少带有私秘性的问题。记得我在一次聚餐时偶尔提到卡夫卡,竟引起某位小说作者的不快。事后我想起孔子的话:“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最好还是三缄其口。
安东尼奥尼当然也有缺点。我并没有说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导演,这个称号也许应该给伯格曼。同样,陀思妥耶夫斯基或托尔斯泰肯定也比契诃夫更伟大。在我看来,安东尼奥尼足够深刻,但不够广大;精致有余,而灵动不足。我们常常将安东尼奥尼与费里尼作比较。费里尼显然局面更大,才华更充沛。他的电影充满“喧哗与骚动”,安东尼奥尼则是一切都设计好了,布置好了。费里尼更多抒发,而安东尼奥尼则是刻画。也正是出于刻画的需要,安东尼奥尼的女演员从来都不过是道具而已。你提到的莫尼卡·维蒂的“漂亮”和“空洞”,正是安东尼奥尼所需要的,这两个词几乎可以概括他的所有女演员。安东尼奥尼最能发现女人的美,但他仅仅需要美,而不需要表演,在这一点上很像小津安二郎。而对费里尼来说,那位绝不漂亮但却有如精灵的朱丽叶塔·马西纳,却一直是他创作灵感的重要源泉。皮皮说得对:安东尼奥尼的“艺术成就更多来自他内心的严肃和真诚,而非他的艺术想象力。与费里尼相比,后者更有艺术想象力和创造力。如果说费里尼是电影界的毕加索,安东尼奥尼则是塞尚,他依靠的是信仰般的坚持和忠贞”。费里尼的电影是广场上的狂欢,安东尼奥尼的电影则是书斋里的一种思考。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知识分子导演”。尽管在政治上属于左翼,他拍的却只能说是“资产阶级电影”:他的视野局限于此,很少像费里尼那样及于社会底层或与资产阶级格格不入的人们。偶有例外的是《中国》和《扎布里斯基角》,而又以后者为甚。但恰恰是在这部片子里,安东尼奥尼失去了自己一贯的沉静。我想,安东尼奥尼拍不出费里尼的《与精灵有关的朱丽叶塔》和《费里尼·萨蒂里康》,虽然他也未必愿意去拍。相比之下,费里尼却拍出了《八部半》和《甜蜜的生活》,显示出他在保持自己特色的同时,或多或少可以将伯格曼甚至安东尼奥尼包容在内。
与费里尼、伯格曼以及欧洲的许多大导演相比,安东尼奥尼一生显得特别不走运。他好像从来没有得到观众——尤其是美国观众——的普遍承认。除了皮皮提到的“他没有一部电影是在资金等各种外在条件成熟的情况下拍摄的”,他的大器晚成——导演的第一部故事片《爱情记录》问世时已四十岁;以及最后二十多年中风失语,再也不能独立拍摄一部电影,也令人为之太息。终其一生,仅拍了不到二十部长片,远远少于费里尼和伯格曼。我读《一个导演的故事》,看到安东尼奥尼只好把那些电影设想写在纸上,并说:“如果电影没拍成,这些材料就变成负担,我写下来好好解放自己。所以我是个写作的导演,不是个作家。”总觉得这是一本无奈之书,寂寞之书。安东尼奥尼以卢克莱修所说“这个世界绝不是由一个神圣的力量为我们创造的,它的漏洞太多了”作为该书的题词,不仅概括了他对世界的总的看法,也概括了自己的电影生涯。从《奇遇》到《放大》五部电影在六七年间接续完成,相对他几乎长达一个世纪的一生,这个高潮实在非常短暂。不过我想这大概也就够了。这个世界可以接受平庸的东西,也可以接受美好的东西,但是接受不了太多美好达到极致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