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一部戏,一座城”——“藏彝羌文化走廊”的再造试验

彝族古戏“撮泰吉”

彝族古戏撮泰吉

这几天,高光友不舍昼夜地伏案赶工。他的脚下,几只鹰爪、牛角和野猪蹄形状的酒杯已然成型——好客与尚武的彝族传统,也巧妙地融合于这华美的酒器之中。

“我是彝族人。这辈子就爱上漆器,它是我们彝族的文化财富。”言谈间,高光友还不时地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做出示范。接下来,他还要用双手来擦亮漆面,直到它们摆上即将到来的博览会。

2016年8月2日,“藏彝羌走廊·彝族文化产业博览会”将在贵州省毕节市大方县开幕。自端午节过后,全市上下就紧锣密鼓地进入筹备阶段,只为再现一条消逝的古老文化走廊。

繁荣、消逝、复现,“藏彝羌走廊”如是几度轮回。

据《史记·大宛列传》记载,受命出使西域的张骞惊奇地发现,这条走廊上输送出去的物品,颇受西域人青睐。归朝时,张骞一番声情并茂的言说,让欣喜中的汉武帝下定决心:打通从西南地区到古印度的官道,朝廷也要参与民间商贸。

千余年的沉寂之后,新中国的一批历史学家走进黔西北的深山老林。他们拨开草丛,抚摸、辨析已荒弃的遗迹,终于确认出“丝绸之路”、“茶马古道”。直到1978年秋天的演讲中,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把这些发现纳入新的概念:“藏彝走廊”。

为了让这条古老的文化走廊走出抽象的学术概念,重焕生机,当地官方与民间已筹划许多年。

《奢香夫人》引来“金凤凰”

“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分银”。毕节人已习惯了这样的生存环境。多年来,他们一直在进行艰难的探索:初期,政府亲自带队到京沪广深、甚至港澳台招商引资。此后,他们也曾模仿“搭台唱戏”,仅大方县就曾尝试举办过一些单独的文化活动,包括“奢香文化节”、“杜鹃花节”、“支嘎阿鲁湖首游式”、“农民画艺术节”等。

诸多努力,却没有招来“金凤凰”。

“这些文化活动似乎都没有找到一个准确的定位,没有产生集群式的产业效应。”大方县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徐如山介绍说,直到一部影视剧红遍大江南北。剧中的主角正是奢香夫人,她是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女政治家、改革者。

青草萋萋,云霞淼淼,奢香夫人墓至今仍坐落在大方县城北的云龙山脚下。明代史书《炎徼纪闻》说,明洪武八年(1375年),17岁的奢香嫁给贵州宣慰使霭翠为妻。6年后,霭翠病逝,奢香忍痛代袭贵州宣慰使一职。摄政的15年里,她开辟“龙场九驿”以通外界,接纳汉儒,兴办宣慰司学,引进先进的文化技术,奖励耕织,倡导各民族平等共存,反对滋扰分裂。

彝族特色文化产业大方漆器

奢香夫人,更是彝族人心中的女神。民间艺人高光友的漆器作品中,一名柔美、刚毅的彝族女子的形象更是频频亮相,她正是“奢香夫人”。

“奢香夫人治理贵州水西彝区的感人事迹,开发落后地区经济和促进贵州水西发展的高尚精神,值得我们敬仰,更值得我们传承。”当地相关人士认为,奢香夫人的改革精神与当代毕节的发展一脉相承。

2008年初,毕节市与大方县两级党委和政府达成共识:“围绕一个人、拍摄一部戏、恢复一座城”。换言之,通过拍摄历史剧《奢香夫人》,打造以奢香文化为特色的水西古彝文化品牌,推进大方县古彝文化产业园区的建设,并最终助推文化、旅游以及漆器等相关实体经济的发展。

那一年,大方县斥资整修、重建贵州宣慰府、奢香博物馆。彝族风情街和顺德路改造等核心项目建设也几乎同期开工。

《奢香夫人》摄制过程中,一些幕后故事让毕节人感念至今:奢香的饰演者正是贵州人熟悉的老乡宁静,她一直全身心的投入剧情。彝族首领霭翠则由“贵州女婿”吕良伟担纲,这位香港影星的夫人也是贵州人,他更是放弃高额片酬。

2011年11月10日晚,长篇历史剧《奢香夫人》在央视一套黄金时段开播,黔西北悠久的历史与多彩的水西民族风情跃然荧屏,举国上下“奢香热”。

“许多编剧导演都害怕去碰民族题材,但实际上民族题材创作资源丰富。”国家民委副主任丹珠昂奔对《奢香夫人》做出高度评价,“它告诉我们什么是真善美,告诉我们什么是爱国精神、团结精神和社会和谐,这就是文化的力量。”

彝族铃铛舞

“奢香故里、古彝圣地”,大方县不失时机地亮出这张新名片。随着《奢香夫人》的热播,大型民族音画史诗《九驿长歌》、民族歌舞史诗《古彝魂·现代风》、大型历史文化歌舞剧《烈焰奢香》等也相继投入市场,以毕节试验区“开发扶贫、生态建设”为题材的电影《莫道君行早》也献礼“十八大”,反映中国航空艰苦创业历程的《志在冲天》也在筹拍之中。

蓦然回望。怀疑论者也意识到,一部《奢香夫人》过后,大方县城面貌豁然一新:贵州宣慰府、奢香博物馆、顺德古街、斗姆阁等一系列核心景点得以重建,慕俄格古城轮廓初见。

栽下梧桐树,终惹凤凰来。邻近的兄弟省市最先觅得这股商机:云南十四冶建设集团投资70亿元,开发建设慕俄格古城;贵州水西源旅游公司投资8000万元,建设乌鸦洞航空历史文化旅游园,恢复“中国第一航空发动机制造厂旧址”。

一个人,一部戏,一座城。《奢香夫人》之后,沉睡千余年的水西彝族再现汉唐繁华,“奢香故里”也迎来前所未有的旅游热潮。

彝族祭水仪式之取水

彝家的祭水仪式之祭奠

走出“深闺”人渐识

《奢香夫人》热播的日子里,毕节旅游局统计说,仅参观奢香博物馆的游客每天至少有2000人,而拍摄地宣慰府单日接待量曾突破2.8万人次,他们多数来自云南、四川、重庆、陕西、湖南等省市。

一部影视剧掀起一轮旅游热,这种“正外部性”也让当地干部群众感到惊喜与错愕。这时,他们才更为深刻地理解“保住青山绿水,何愁金山银山。”

“没想到我们之前经济发展中的劣势,正在逆转成为优势。”毕节市旅游局副局长施正军认为,优劣态势逆转的关键,则取决于交通等基础设施条件的改善。

当前,铁路、航空与高速公路为支柱的大交通格局已初步形成。崇山峻岭之中,两条专列在贵阳至织金洞、威宁草海两大景区之间穿梭。飞雄机场则开通了至少17条航线,可飞往北京、上海、广州、重庆、深圳等地,毕节一跃成为贵州省第二大支线机场。去年,毕节已实现“县县通高速”。

“快旅慢游”,施正军副局长说,这是毕节着重打造的旅游特色之一,全市拥有丰富的自然资源、人文历史资源以及红色旅游资源。

毕节也曾慢下“半拍”。

“贵阳的气候是爽、六盘水的气候是凉,而毕节的气候又凉又爽。”一名从重庆前来避暑的游客直抒她的感受。这些年,当邻近的兄弟地市打出“凉都”的旅游品牌时,毕节人发现自己才是真正的“避暑天堂”:由于地处贵州高原的屋脊,全市冬无严寒、夏无酷暑,年平均气温为13℃,盛夏时节平均气温也不过21℃,毕节才是贵州省内最凉爽的“大氧吧”。

“我们意识到旅游的价值比较晚。当然,交通等硬件条件当时也不具备。”大方县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徐如山不无惋惜地说,多年前,不少“藏彝羌”古栈道上的铺路石,被当地村民以每块50元的价格,远销云南丽江等地的风景区——那里的“茶马古道”早已闻名海内外。

历史上,“藏彝羌”这条民族大融合的走廊上,商旅往来,车水马龙,硬是在这悬崖峭壁间踩碾出一条条“古栈道”。如今,只有几段路基标本被保护性地挪移到奢香博物馆中。

百里杜鹃是毕节市第一家5A级景区,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原始乔木杜鹃花林带,近130平方公里的山地中至少有60种杜鹃花,也不乏千岁古树,甚至有些杜鹃树能开出不同颜色的花朵,最多者有7种。

后来者奋起直追,毕节正一步步走出“深闺”。百里杜鹃是全市第一家5A级景区,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原始乔木杜鹃花林带,近130平方公里的山地中至少有60种杜鹃花,也不乏千岁的古树,甚至有些杜鹃树能开出不同颜色的花朵,最多者有7种。

“百里杜鹃景区是我到过的所有景区当中,它的种类和规模,都称得上‘世界花园’这个美誉。”2012年春天,时任国家旅游局局长邵琪伟考察百里杜鹃后称赞道。

深处贵州高原的“屋脊”,毕节是名副其实的“花海”。清明节前后,百里杜鹃迎来短暂、奔放的花季。紧接着,桃花、李花、杏花、梨花、油菜花漫山遍野,而荞花、马铃薯花在选择在夏日开放。渐近秋天,海拔2900米高原也不落寞,数万亩原生态韭菜花连绵不断,这已被开发成“云上花海”风景区。

不过,性格爽朗、干脆的毕节人却觉得新名字有点拗口,他们更倾向于旧称“韭菜坪”。历经十余年,毕节的旅游资源开发已取得长足发展,这里有贵州省唯一的“世界地质公园”织金洞,“乌江源百里画廊”入选“中国十大喀斯特美丽湖泊”金榜,国家4A级景区威宁草海不仅是“鸟的天堂”,还被《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评价为“贵州旅游皇冠上的一块蓝宝石”。

当前,南方古人类文化的发祥地“观音洞”,夜郎文化以及罗甸王国等人文历史资源也在进一步的开发之中。

“全市11大景区项目建设已接近尾声,我们坚持‘抓龙头、连金线、带亮点’,全力打造新常态下毕节旅游业的升级版。”毕节市旅游局副局长施正军说,接下来要不断完善旅游发展的体制机制,提升旅游接待的服务能力和质量。同时,通过新闻媒体以及“藏彝羌走廊·彝族文化产业博览会”等平台,全面拓展旅游客源市场。

“2015年,全市实现旅游业增加值78亿元,占全市GDP的5.9%,占第三产业增加值的13.6%,带动社会就业15万人;截至2016年5月底,全市实现旅游综合收入174.6亿元。”施正军还用一连串的数字证明,“旅游业在稳增长、调结构、惠民生、促脱贫等方面的作用日益增强。”

绝处逢生

“杜鹃花开的时候,有一名彝族老大娘在服务区里卖烧豆腐,她最多的时候每天能赚3000多元。”百里杜鹃旅游开发投资公司财务部负责人丁炼兴奋地说,这相当于这位老人种庄稼、养鸡鸭鹅等全年收入的总和。

新一轮商机即将来临。2016年8月,“藏彝羌走廊·彝族文化产业博览会”将持续数天,精明的商家已提前备好鸡豆腐、豆干、皱椒等当地名小吃。漆器制作大师高光友也与其子高俊商量,“(自家制作的漆器)不仅博览会上要展出,还要再找个繁华的地方摆上地摊。”

漆器,正是毕节的民族特色产业,也是博览会上的“重头戏”。

四十多年前,寨中老人时常握着修长的彝刀,划过树皮,让乳白色的汁液缓缓地流进土罐子。那一幕,几乎伴随着民间艺人高光友的一生。上世纪80年代末期,高光友到国营大方漆器厂工作,结识恩师杨少先。

“为了防止工艺泄露,工匠没饭吃,我们的漆器制作传统都是家族式传承,并且传男不传女。”高光友回忆说,直到改革开放后,老手艺人才慢慢地转变观念。杨少先也颇为欣赏高光友“肯吃苦”的精神,遂将一身本领倾囊相传。不料,大方漆器已开始滑入低谷。

一部漆器兴衰史,亦是一部地方志。据《水西简史》记载,明朝洪武年间,大方漆器随奢香夫人进京献贡而名扬海内。清朝道光年间,大方漆器甚为繁荣,“万寿宫”、“义森公”、“宝光斋”等作坊比比皆是。1915年2月的“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上,大方漆器直达顶峰,获“银质奖章”。

自此,大方漆器闻名海内外,与茅台酒、玉屏箫笛并称“贵州三宝”。1949年,大方成立漆器生产合作社。1958年,大方又组建国营漆器厂。

“这是一段持续了很久的红火日子。”高光友说,不仅老艺人的技艺得到充分发挥,年轻的艺人还被派到福州等地交流学习,漆器花色品种增至200多种,产品远销日本、美国、意大利、比利时、新加坡及东欧诸国。

上世纪80年代末,大方漆器开始走向没落。1988年9月7日,《贵州日报》题为《大方漆器广为何由盛转衰》的文章描述这种衰落景象说,“今天,笔者在大方漆器厂看到的却是另一幅场景:厂房内冷冷清清,老职工牢骚满腹,青年人得过且过,一些人干脆留职停薪去做生意。”

一朵“民族之花”奄奄一息。不久,国营大方漆器厂倒闭,高光友一家甚至衣食没有着落。

“那时候,做漆器待遇低,加上工艺复杂,做一件成品需要很长时间,年轻人宁愿选择外出务工。”出于对古老民族艺术的热爱,高光友还是决定留在家乡,默默地从事漆器艺术的研发、创作和生产。

机会再次垂青已是2007年。大方县委、县政府审时度势成立“漆器发展领导小组”,做出“传承漆器工艺,振兴漆器产业,打造漆器品牌”的决策。当时,全县只剩下三家民营漆器企业具有一定的生产能力,而国营大方漆器厂的工人几乎全部流失,甚至连该产业赖以存续的漆树也遭到砍伐——“做柴火气味又臭又呛人,村民们只好把它们拿来搭栅栏围院子或者猪圈牛圈。”

复兴之路似乎前景渺茫,一整套行之有效的产业发展规划政策立即出台。按照《大方县特色林果产业发展规划》的规划,八堡、三元、雨冲等10个乡镇要种植10万余亩漆树,生漆年产量超过千吨。一份名为《漆器产品市场规范管理办法》则要求,“以园区形式对作坊式分散的生产经营进行集群化布局”。

“集群化布局”已然形成。近日,笔者参观“古彝文化产业园”时发现,园区设有200余亩的“漆器产业园区”,厂房、展示厅、营销厅、漆器研究院等功能区一应俱全,客商往来不断。

“这么大一个作坊,都是政府免费租赁给我们使用。”高光友很兴奋地介绍说,其子高俊大学毕业后也回到身边,负责品牌宣传和网上销售,他的工厂已实现订单化生产,年销售额有数百万元之多。这只是冰山一角,大方县漆器年平均产值接近1.5亿元,上缴税收1000万元以上。大方县农民人均纯收入中,来自漆器的收入高达5%。

“大方漆器,只是毕节通过文化旅游带动产业发展的一个缩影。我们还有民间绘画之乡、天麻之乡、皱椒之乡、豆制品之乡等十几个特色乡镇。”大方县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徐如山说,这些发展的成果都将集中展现在数日后的“藏彝羌走廊·彝族文化产业博览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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