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冷翠夜车

意大利的中国人习惯把那时该国的货币单位里拉简称作“里”,说到钱额时就像在谈论万水千山的路程

凭着一纸火车通行证,可以在十八个欧洲国家畅行无阻

意大利普利亚大区私营铁路公司的小火车

 


“条条铁路通罗马”,罗马特米尼火车总站

  
  那年夏天,我在欧洲晃荡。凭着一张可在十几个国家无限制乘坐火车的欧洲列车通行证(Eurail Pass),日复一日地在各个城市走路,夜复一夜在火车上睡觉。就这样,抱着吃穷铁路公司的宏愿,我把车厢当旅馆,日夜兼程地周游列国——“吃穷”倒不至于,但起码加倍地收回了在那张薄纸片上的投资。
  进入意大利,我放慢了脚步。在晚期文艺复兴画家科雷乔的故乡,埃米利亚-罗马涅大区的科雷乔镇,我和童年玩伴意外重逢,由他作向导,我去了波河平原一带几个乡党的据点,在车衣间里看那些赤膊大汉坐在缝纫机前做针线活,在通铺上听他们吹惊险曲折的偷渡传奇,累了乏了就前呼后拥去咖啡吧泡一杯卡布奇诺,或是凑钱打打牙祭。过了几天舒服日子,我又开始习惯性地怀念起铁路线,怀念天马行空的旅行生活。朋友了解我的心思,便送我上路。
  意大利好像出了什么事。米兰街头不见了华人摊贩和吉普赛扒手两支神出鬼没的游击队,在罗马我遭到警察搜身检查的待遇,看来局势很不妙。弄来一张英文报纸,才知近日黑手党猖獗得很,在北方各大城市连投炸弹,一时间搞得人心惶惶。我想自己不过一介游人,轮不上替人家忧国忧民多管闲事,不如按既定方针办,走我该走的路。
  虽是这么想,时局的大气候还是不可避免地给个人的小气候造成影响。具体而言,大批撤离意大利的非洲民工致使博洛尼亚至西西里岛的铁路干线夜夜人满为患,别说几张空座拼起来的“卧铺”,连单个的座位都一下子成了梦寐不可求之物。每到夜幕降临,我就愁眉苦脸地念叨:“今夜不知何处宿?”
  某夜,正在挤满黑人弟兄的二等车厢里寻寻觅觅,忽然发觉身后多了一个影子。我走她也走,我停她也停,我转身细看,她立即害羞地往旁边躲开,可是不一会儿又跟在后面了。
  呵,是个清秀的同胞。
  在两节车厢之间找到一块空档,并肩坐下。我问她去哪里。
  “翡冷翠。”她回答。
  我听了一愣:这趟列车到翡冷翠是后半夜三点多钟,为什么不挑个时间好一些的班次?她笑了笑说:“白天太乱。”我明白了,那些查户口、抓偷渡客的公安一般都在白天行动。
  我问她来意大利多久了。她说,才两个月,这是头一次单独出门,所以有些慌慌张张的。我说:噢,只有两个月,学会做衣服了吗?她摇头说:还不会,想学,没人教,现在只是打杂。老板给得少,每月只有600千里。
  那时候,意大利的货币单位还是里拉,在意大利的中国人习惯把里拉简称作“里”,所以说到钱额时就像在谈论万水千山的路程。
  “累死了。我好想家。可是没赚到钱我有什么脸回去?”
  我只能安慰她,情况会慢慢变好的。我告诉她,我有一些同乡朋友在埃米利亚-罗马涅大区,笨手笨脚的小伙子居然学得一手缝纫技术,相信她很快也能学会。她点头说,是呀,刚到意大利时更糟,天天流泪想家,现在已经好多了。其实,回想起来,偷渡的那段日子才是最苦的,从罗马尼亚到南斯拉夫走了一整夜的山路,又是累,又是怕,蛇头还动不动欺负人……
  我问她在国内时是读书还是上班。她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县城电影院放电影。说到这里,她很兴奋地问我:“你知道吗,翡冷翠还有一个名字叫佛罗伦萨?”过去她放过一个叫做《泪洒佛罗伦萨》的电影,想不到真的来到了佛罗伦萨,简直像做梦。
  我坐着不知不觉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女孩从身旁消失了,两边车厢里仍是坐得满满的非洲打工仔。我想到这些黑人弟兄正在回家的路上,不禁有些羡慕。我懊悔没能和女孩说声再见,也不知深更半夜到站是不是安全。她说过,蛇头安排她去翡冷翠找新老板,他会准时在车站接她,蛇头出面办的事,错不了。说不定哪天在翡冷翠的街上能遇见她。
  半个月后,我在意大利走得差不多了,便又去埃米利亚的小城找我的乡党。大白天的,他们全都横七竖八关在屋子里睡大觉。朋友醒来后惊喜地看见我,告诉我说,为了躲避查户口的公安,他们改成昼伏夜出。他哈哈一笑道:“从此君王不早朝!”


意大利国铁公司客车内部 董 迹/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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