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最长的铁路
会场那边的音乐震天价响,为什么不让我去呢?大姐面有难色,吞吞吐吐:“有内地来的脱衣舞表演呢。招引了好多不正经的男人。哎,如今的那达慕……”

中国 蒙古 俄罗斯
北京——乌兰巴托——乌兰乌德——伊尔库茨克——乌兰乌德——赤塔——满洲里——北京

莫斯科至符拉迪沃斯托克的西伯利亚铁路客车
盛夏,从北京出发,走一段西伯利亚大铁路。
一些年来以铁路工作为生,渐渐地也就对铁路产生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愫。我在自家地下室里安装了一套“德国魔力火车模型”(marklin),每次出国旅行也必定想方设法乘坐一次当地的火车,先仔细地看看车站道岔信号调度车头车厢,然后心满意足地趴在窗户上欣赏窗外匆匆掠过的湖光山色。
这条举世闻名的西伯利亚大铁路,却还是头一遭走。
第一站是呼和浩特。我表妹的夫君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蒙古大汉,尽管现在他生活在地球的另一端,他的姊妹仍旧固守家园。我打电话过去,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是谁的谁,话没落音,电话那边已经在亲亲热热地喊妹妹了。
恰逢那达慕草原旅游节。我急慌慌地想跑去看赛马摔跤射箭,又高又胖的大姐就把我拦下来。“还是去吃手把肉,喝草原的烈酒,听蒙古的情歌吧。”会场那边的音乐震天价响,为什么不让我去呢?我穷追不舍地问个究竟。大姐面有难色,吞吞吐吐:“有内地来的脱衣舞表演呢。招引了好多不正经的男人。哎,如今的那达慕……”我于是乖乖地跟进一个蒙古包里,盘腿坐在地上。蒙古族姑娘的歌声清纯嘹亮,我的双手沾满了肥肥的羊油。哈达,白酒,坐在对面矮桌上的大姐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模糊起来。那一夜,就睡在蒙古包里。
二连浩特是通往蒙古的边界城市,口岸的另一端是蒙古城市扎门乌德。中国铁路的标准轨,在这里交接上蒙俄的宽轨。我们的列车,等在边界上换转向架底盘。遍野的蒿草,陡然变得茂密高深,仿佛是一片不曾放牧的草场。太阳金晃晃地让我不敢睁大眼睛。万籁寂静的原野上,没有火车的鸣叫,也没有人声。风轻轻地吹过,吹皱了草原绿色的地毯。
在蒙古大草原停留的日子里,有一天,那个唱蒙古长调的沙祁,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残阳如血、荒草摇曳的草原上。一阵歌声跟着他宝蓝色的身影,划破了辽远的寂寞。
“如果沉默始终要用沉默诉说 / 那样一匹孤独的马淌过静静的河 / 如果生活始终是一种颠簸 / 那样一只蹄铁就是漂泊的经过 / 如果辽阔始终要覆盖辽阔 / 那样一个草原就是悠远的传说……”
“回家,喝鱼汤。”那个走近来的蒙古汉子,忽然开口用生硬的汉语对我说,粗糙黝黑的脸上是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态度那样的亲切自然,仿佛我们已经认识了一百年。一种质朴的亲情,蓦然涌上了我的心头,暖暖的流进通身的血液,在那寒风呼啸的暮色大草原上。
他的父亲,是一个北京的牙医。
在沙祁的印象里,父亲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他匆匆地回来,又匆匆地离去。像是从远方来又要去远方的旅人。母亲带着沙祁和两个妹妹,牧马放羊,接羔挤奶,日子年复一年平静地度过。
上世纪60年代末风卷残云的“文化大革命”,伴着草原强劲的秋风,送来冬日的讯息。白日的太阳仍然是那般的刺眼,而暗夜里的草原,却悄悄地落下了霜痕。父亲再也没有回家来。每天每天,母亲长久地站在毡包前面,眯起眼睛,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尽可能地将目光送到更远的地平线上。
我把一卷纸钞,悄悄地塞到长桌上供着的那尊佛像后面。烛火幽幽地燃着,沙祁的蒙古包,宁和而温馨。
在苏赫巴托尔,列车送上来一批新乘客。他们都是金发碧眼的白人。车厢里,身材健壮、宽脸细目的蒙古人已经是寥寥无几。俄国人是一个出奇安静的民族,他们悄悄地上车来,悄悄地安置妥行李,悄悄地拉开床铺,看书,读报,塞了耳机听音乐。就连同伴之间的交谈,也是近乎耳语。
天晚了,车轮压在铁轨上,气势磅礴有节奏地轰鸣。窗外的轨道成对地增加,输电线密密麻麻,配电站高大的设备在暗夜中显得格外的粗壮。成车的原木、煤炭、油罐,停在调车场上。西伯利亚,正是因为你,才有了这条世界上最长的铁路。
我终于看到世界上最深最大最古老的淡水湖,贝加尔湖。“富饶的湖泊”贝加尔湖。新月形的贝加尔湖。比整个波罗的海的水量还多的贝加尔湖。苏武牧羊的贝加尔湖。鲜卑、乌桓、敕勒、契丹、回纥等等民族发祥的贝加尔湖。
我留居的小旅店,正对着那一面晨雾笼罩的大湖。和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一样,大湖不露声色地宁静着。五六张燃着炭火的烤炉上,架着贝加尔湖的杜文鱼、白鲑和鲟鱼。也有孩子提着篮子,装满了白桦林里肥厚的鲜蘑。
喜欢西伯利亚的老房子。各色小木屋紧紧地锁着门户,涂成浅蓝粉红草绿橘黄,仿佛藏着一个个神秘的童话。
喜欢贝加尔那份俄罗斯式的闲散,沿着湖漫无目的地行走,白云飘在天上,也浮在湖面上,仿佛可以走到世界的尽头。
喜欢俄罗斯的食品,喜欢小盘子里的各色沙拉,喜欢浓郁的红菜土豆汤,喜欢奶油烤鱼,喜欢硬硬的黑面包和奶酪。
我开始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学习俄语发音。开始一个词一个词地拼出来街上的店面招牌,拼出来菜单,拼出来广告。
爱恋上这片土地,仿佛带有前世的惆怅与缺憾。于是不忍离去。
回程的火车,特意选了西伯利亚大铁路的另外一条传统支线:由乌兰乌德经赤塔、满洲里、哈尔滨,回北京。在俄罗斯中国关口,有大批跑买卖的同胞。过关手续遵规守矩,还是耽搁了很长的时间。安静地等待着,恍然意识到是在归家的途中了。对于火车和铁道两旁的时日,仿佛有些黯然眷恋起来,于是回首,西伯利亚宽广辽阔的大地已在身后,不知不觉地,迎面而来的,已是遍地黄叶的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