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岁环游塔克拉玛干

离开的时候,女孩追着马文辉的车跑了三公里,哭着用维语说:“小马你别走,走了就再不回来了。”

75岁的新疆老汉马文辉,开了一辈子车:年轻时当汽车兵;退伍后开长途车;从70岁开始,开二手车参加“环塔克拉玛干沙漠汽车集结赛”,虽然每次都是最后到达终点,却赢得了敬意和“名气”……

 

马文辉几乎跑遍新疆能通车的地方


马文辉下一步打算争取汽车厂商赞助,开车穿越欧亚大陆


   马文辉活到75岁,从来没有低调过。
    他年轻的时候当过汽车兵,退伍后在新疆第一运输公司开长途车。在新疆这个交通相对不便、物资相对匮乏的地方,运送日用品、医药物资的大卡车总能受到前呼后拥。“我们开车在外面吃饭,谁给买的饭都不知道,到食堂门口,他们都赶紧炒菜,照顾得好好的。他们怕你不来。司机吃饭从来不掏钱,有好多好菜。”马文辉今天回忆起来仍是唏嘘不已。
    退休以后,马文辉更不讳言自己成为一个“明星”。 2002年,新疆第一次举办中等规模的“环塔克拉玛干沙漠汽车集结赛”,马文辉开着他自己改装的二手夏利去报名。一路上,他白天开车,晚上修车,最终完成了4000公里的赛程。虽然是最后一个到达终点的选手,但是他赢得了主办方特别颁发的“二等奖”。
    那以后,他在乌鲁木齐就出名了。2005年,“环塔赛”扩大规模举行,他再次开着这辆旧车完成。虽然还是最后一名,但是他赢得了更多敬意,厂商还赠送一台新车。此后,马文辉特意印了一张名片,上面印着“2005新疆首届穿越死亡之海汽车大赛赛车手”、“西部民间歌手”和“零下24摄氏度挑战严寒全疆第一”3个头衔。
    所谓“民间歌手”,马文辉坦白地说:“其实就是胡喊,把嗓子喊出来了。”他不仅“胡喊”,不识乐谱的他还学着年轻人“胡”弹起了吉他,“胡”写起了歌儿。
    “小伙子,你怎么又到塔克拉玛干沙漠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你知道么?这里没有水,没有雨露,只有风沙和骄阳,还是快回去吧,小伙子。不能啊,我不能回去。沙漠中有一朵盛开的鲜花,她美丽、芬芳,但是没有水就会枯死,我要去给她浇水。”2006年,马文辉在央视“非常6+1”的舞台上自弹自唱起自己创作的这首歌,当选“非常明星”,“红到了中央”。各地媒体邀约不断,他也趁机开着厂商赠送的新车游遍全国:广东、重庆、湖南、河南、天津、山东都留下他的足迹。
    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他正在青岛“发展”。不识乐谱的他这两年继续“跟着感觉走”,自学了手风琴、电子琴,踌躇满志要进军娱乐界。
    不过开车还是马文辉的最爱。他的下一步是想争取汽车厂商赞助,走出国门,开车穿越欧亚大陆到撒哈拉沙漠走一圈。他笑说:“我已经跟新疆自治区主席照过相了,还想给国家做点什么,回来能跟胡主席照张相。”


从新疆“红”到“中央”
    马文辉说,自己年轻时也是“马上英雄”,但是,开汽车在那个年代更风光。他一辈子几乎都在跟汽车打交道。
    早年,他开的是解放牌卡车,先是拉物资、药材,后来拉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时,人就坐在后车厢的货物、行李上面,没遮没拦。沙漠里忽冷忽热,风沙多,坐车很受罪。于是驾驶室里的三个座位就成为人们眼中的天堂。
    三个座位,司机马文辉坐一个,他的伙计坐一个,还有一个就成为有钱人争抢的对象。后车厢的车票是8毛一个人,驾驶室的座位可以卖到3块。有时候伙计家里缺钱用,就坐到后厢,把自己的座位卖出去。
    1970年代开始有了“轿子车”,乘客车厢装上大布棚、玻璃窗。虽然还是没有暖气、座椅,但是可以遮风挡雨,已是很大进步。
    开了一辈子车的马文辉很是自豪:“那时候车不像现在这么多,开车的好像都跟别人不一样,像宇宙下来的。我那时候脸上有点黑油,感觉像一朵花一样。”马文辉说话经常用“哎呀”开头,大多数时候是“忆苦”,这一次却是“思甜”。
    车在变,路也在变。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沙漠里基本没有路,只能跟着骆驼队的路线走。沙漠里流沙太多,好几天出不来,从乌鲁木齐到沙漠各州县转一圈要两个多月。大概10年前,国家投资在沙漠里修起一条路,通向油田。更多的公路绕着沙漠修了起来。现在绕沙漠走一圈,六七天就够了。
    开车风光了大半辈子的马文辉,退休之后才发现外面的世界更精彩。2006年,他报名参加央视的“梦想中国”,虽未进入决赛,但接到“非常6+1”节目组的邀请,请他去北京录节目。
    “我没去过中央嘛,如果比不上,车费谁给?我没敢坐飞机,买的火车硬座。北京离我们那里4000公里,火车开出来1000公里了,他们节目组的人给我打手机,说给我报销路费。我一听就赶紧去补了一张卧铺票。到了北京,他们问我怎么有两张票。我也不好意思实说,就说一开始买不上卧铺,买了一张硬座票。”马文辉讲起这段故事还略带羞涩。
    结果这次,他还真“比上”了,得了1万块钱的奖金、一台钢琴,节目组还给买好回程的车票:“他们给我买的卧铺票。我害怕飞机出事回不来。我老婆也担心我坐飞机不安全。”


二手车开进大沙漠
    马文辉退休了,也成名了,“全国来的记者都知道我,要坐我的车去玩新疆。他们给我加油、买饭,我都不好意思。车又不是我自己买的,是国家奖励的,大家享受一下嘛。我主要是抱着友谊的态度,说钱的话就是人格不高。”
    一辈子几乎跑遍新疆所有能通车的地方,马文辉从没想到这些地方有一天能吸引来这么多游客。起初多是些外国人,这几年中国人也多了。除了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慕士塔格峰等高峰吸引的主要是外国人以外,其他地方,中外游客去的都越来越多。
    马文辉说起新疆的美景如数家珍:“天鹅湖有天鹅在那里抱孩子,我也看过。五彩湾的山有5个颜色,红的黄的绿的。我也去过,看了一下,我拉的有些年轻姑娘还抠了石头拿回去。还有喀纳斯湖,那里有大鱼,把牛羊都吃掉了。我没见过,但知道有。我们原来不叫大鱼,叫‘妖怪’,听说从湖里出来的时候像海啸一样。外国人都在那里等鱼。我也没有机会等待。”——他是司机,赶路的时候就一心看着路,不赶路的时候就抓紧时间休息,没有多少心思去守候风景。
    马文辉最深的情结还是在那荒芜的沙漠。
    自打学会开车,他就不断与沙漠打交道。上个世纪50年代时,曾有一次,他们十几辆车一起穿越沙漠,他因为赖床走晚了,结果前面的司机遇上风暴冻死了,他捡了条命跑了回来。“你知道前阵子新疆的火车被风吹翻了吧?沙漠里那大风可以把车刮得像皮球一样呀。”
    更令他心有余悸的是1962年的一次。出发时还是十几辆车一起走,但是在沙漠里遇到了风暴。沙漠里是十里一变天,前面的车过去了,后面的车过不来,马文辉的车又坏了,被困在原地近一个礼拜。
    沙漠里白天热得能烤死人。普通人一天需要摄入5公斤水,在沙漠里10公斤都不够。马文辉和同车的伙计把车上散热的水都喝完了,还是没等到救援队伍。
    最后的两天半,马文辉的牙根都烂了,他第一次意识到,人渴死其实是嘴干致死。他连嘴里哈出的热气都舍不得吐,而是捂住嘴,用衣服蒙住头,将热气变成湿空气,润润嘴唇。他又找到沙中有土的地方,把干土往下挖1米多深,把头埋进去,吸点凉而润的空气。
    除了死里逃生,车坏在沙漠里更是经常的事情,所以他们每个司机也都是修车高手。自己修不好,就只有找牛把车拉回城市,通常一拉就是半个月。
    这样的苦头没有让马文辉退却,他说:“沙漠锻炼出来的人,都不一般。看见人不敢看的东西,能不自豪吗?”在沙漠里,马文辉从没有真正睡过觉,能找个沙丘躺躺,就像睡躺椅一样舒服了。
    在别人看来?熏行走沙漠似乎枯燥又无聊,马文辉却觉得是不断挑战自我:“在沙漠里面忙得很,进去就要想办法活下来,赶快出来。不能靠老天爷。”
    早年没有手机、对讲机,也通不了有线电话。在沙漠行走必须有经验,懂得在漫天黄沙中找出千百年来骆驼队伍的线路,懂得看太阳辨别方向,避免海市蜃楼,还要准确地目测距离。直到今天,要走沙漠都离不开这些真功夫。
    马文辉的二儿子在塔里木油田工作,看着外国公司开直升飞机进沙漠,自己的父亲却要开一辆二手夏利去参加环塔集结赛,他并不担心。最终,马文辉凭着自己的经验,完成了全部赛段。


人像琴弦一样,不能松
    马文辉是回族,每次出发前要向安拉祷告,说自己要凭良心做人,请安拉监督。在沙漠里,只能早、晚各祈祷一次,中午就没有时间了。马文辉说:“我对不起安拉的地方多得很,也害怕。”
    于是多做善事来弥补。即便在年少轻狂、自认为高人一等的时候,马文辉也觉得自己从不缺同情心,“我打强者,把弱者扶起来。”
    年纪大了,马文辉收起了拳头,没有收起同情心。2005年再次参加塔克拉玛干沙漠集结赛时,他还带上了一位双腿残疾的人作为“副驾驶”。
    马文辉的老爷车,自己进沙漠都困难,但是他经不住这个人的苦苦哀求,“他说我四十多岁了,没看过野外,也没媳妇。”
    马文辉带着他进了沙漠,还要抱着他帮他大小便。有一次,马文辉把他抱到一棵胡杨树跟前,这个中年人掉泪了,“他说,胡杨啊胡杨,我活了四十多岁,不想活了,但是看你这么大风沙,你还活着,我要好好活下去。”
    像胡杨一样,马文辉毫不怀疑自己75岁的身体能否承受再进沙漠的艰苦。“一点毛病也没有,偶尔感冒喝点盐水就行”。晚上睡觉,“从11点一觉睡到早上8点,中间不起夜。”高速路上,他照样超年轻人的车。上楼时一步跨两个台阶,儿子劝他慢点,他说:“我要一个个台阶地上,就不在人世了。”
    到目前为止,马文辉这辈子生的最大的一场病是他20岁的时候。那时他还是一名汽车兵,有次开着军车穿越沙漠,中途在一个食堂吃饭。管食堂的小伙子和他妹妹都对马文辉很好。这个维族女孩当时才十四五岁,长得很俊俏,马文辉与她一见钟情。马文辉至今还记得那女孩“光着脚,他们在沙漠里都不穿鞋,裙子都烂掉了,长得很俊”。
    女孩的哥哥要把女孩说给马文辉做媳妇,马文辉心里答应,但是还要先回去征求一下家人同意。离开的时候,女孩追着马文辉的车跑了三公里,哭着用维语说:“小马你别走,走了就再不回来了。”
    一语成谶,马文辉的确没有再回去娶那姑娘:因为部队此后再没派他走过那条线路,而是改跑青海等地。“我回来病了半年。心都烂掉了。”马文辉今天说起这事,语气仍带着伤感。
    他不好意思告诉家人自己害了相思病。家人却以为他长大了,该成家了,就安排他跟一个回族姑娘结了婚。
    一晃五十多年过去,小马已成老马,膝下儿女已有6个。2002年,他报名参加环塔克拉玛干沙漠集结赛,再次来到那片沙漠,想去寻找当年的女孩。
    可是不知不觉中,连沙漠都已经变了。当年的公路离沙漠还有10公里远,如今,沙漠不仅侵蚀了这10公里,甚至更扩散到30公里以外。当年的村庄自然已被淹没,人都不知搬去了哪里。“我去沙漠看见一棵大胡杨树,好像我们俩的树。我跑到树前都掉泪了。都老了,哪里去找啊?”马文辉说完,又叹了一声“哎呀”。
    时至今日,已经很难去考证这个故事的真实面貌,大家都愿意相信这个美好的初恋故事,即使这个故事最终会伤害到马文辉的老伴儿。
    马文辉的儿子看着父亲一把年纪了却越来越忙活,自叹不如,他猜测:“我爸爸大概是年轻时有些没能实现的梦想,现在他要把过去失去的都找回来。”
    沙漠里的初恋情人或许是其中之一,不过马文辉自己说:“我是想把精神拿出来,给全国的老人启发一下。我看到现在好多老人都整天打牌,不下楼。老人不动弹,血液走得慢,毛病就出来了。人活着就像琴弦一样,不能松,要绷得紧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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