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怪又坏的英国绅士麦克尤恩 | 巫昂

麦克尤恩年轻时,有过一段嬉皮的、在路上的经历。

1972 年,两位朋友怂恿他凑点钱,买一辆二手大众,开始“在路上”的生活,向东方。他们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走嬉皮士朝圣之路,路线大概是这样的:先到巴基斯坦西北边境的白沙瓦(唐玄奘曾称这里为“天府之国”),再折返到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然后到伊朗的德黑兰、阿富汗的赫拉特、坎大哈和喀布尔。他们从是年年初一直流浪到六月份,破烂的大众车以每小时十英里的速度在荒漠上前行时,年仅 24 岁的麦克尤恩经历了堪称顿悟的一刻。他听着“感恩而死”乐队的歌,突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虚无,他掉头回家,从此剪去长发,戒除麦司卡林(一种迷幻药),他打算回英国找份工作,老老实实写小说。

从此以后,嬉皮士麦克尤恩变成了小说家麦克尤恩。

麦克尤恩,英国文坛当前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作品多为短篇小说,有“黑色喜剧”之称。曾获英国布克奖、耶路撒冷文学奖

麦克尤恩太不像英国人了,这是我多年前第一次读他的小说时的第一感受,这是一个产出《傲慢与偏见》的国家,英国人像是一群得了集体孤独症的儿童,他们遵循固定路线固定模式生活,吃饭,出门,社交,过日子,嚼舌根子,简单说就是小市民的生活,英国作家也都在这个小市民的套子里孜孜不倦地工作着,自己小市民,写小市民,宣扬小市民,如此而已。麦克尤恩一出来,哇,我看到了一个邪恶的英国。但是他在我以沉默见长的中国,从来不是一个被热议的作家,他来了中国,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就像穿着隐形衣,黑手黑脚,穿着黑色帽衫(事实上他总是休闲西服革履),坐在一角,如果你猛地将镜头拉近,来个特写,会发现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近乎温文尔雅的、诡异的微笑。

口味这么重的英国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说莎士比亚口味也挺重的,威尼斯商人夏洛克上来就要人切给他一磅肉,从活人身上切割下来的,在沙特王室令“活体肢解”变成热议词后,尤其让人不寒而栗。麦克尤恩的口味比莎士比亚重多了,人家毕竟是出生于 1948 年的现代人,虽然是巨蟹座,但是是一个一点儿都不乖的巨蟹男。他顽劣邪典,近似写《搏击俱乐部》和《肠子》的恰克·帕拉尼克,他的猛,不像布考斯基,倒像是手持裹着浴巾的双截棍。他将英国式温文尔雅的蛋糕坯,撒上了钢钉、安装了勃起的大鸡鸡(不止一根)、内嵌循环播放的尖叫和叫床声电子元件,然后这么一个风格怪诞的蛋糕,被推到你祖母的八十大寿晚宴上。可想而知,亲戚们会如何掩面惊呼,多少家长要迫不及待地伸手捂住未成年孩子的眼。

麦克尤恩的处女作短篇小说集是《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这其实是他大学本科毕业后,在东英吉利大学(University of EastAnglia)创意写作课程硕士班上的作品集成,麦克尤恩花了一两年的时间就戴上了硕士帽,因为短篇小说作品数量合乎获取创意写作硕士学位的要求,他最有名的师弟当然是石黑一雄了。1975 年,《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出版,这时候麦克尤恩才 27 岁,他完成这部短篇小说集的时间当然是更早,才 23 岁,也就是文章开头提到的那次浪子回头的顿悟之后,初生牛犊不怕虎,造型巍峨,所以余华很是羡慕他,说他在二十出头就找到了自己的语言。

余华的原话是这么说的:“麦克尤恩在这些初出茅庐的故事里,轻而易举地显示出了独特的才能,他的叙述有时候极其锋利,有时候又是极其温和;有时候极其优雅,有时候又是极其粗俗;有时候极其强壮,有时候又是极其柔弱……这家伙在叙述的时候,要什么有什么,而且恰到好处。与此同时,麦克尤恩又通过自己独特的文学,展示出了普遍的文学,或者说是让古已有之的情感和源远流长的思想在自己的作品中得到继续。什么是文学天才?那就是让读者在阅读自己的作品时,从独特出发,抵达普遍。”他说得很精确,余华自己是 24 岁开始发表小说,堪称他风格代表作(也就是找到自己的语言)的作品《活着》和《在细雨中呼喊》完成于 1993 年,33 岁。由此可见,麦克尤恩 23 岁就能有自己显见风格的作品名世,对一个小说家来说,确实是值得羡慕嫉妒恨的。

《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英文版封面

《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在国内出版的时间要晚到 2010 年,距离小说集在英国初版的时间已经有三十五年的时间,我记得那时是 99 读书人出版的,此前,2007 年,新星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水泥花园》,这个故事有点像日本导演是枝裕和的《无人知晓》,讲的是四个父母离世的弃童在水泥花园造就的孤岛中生活的故事,这本书在国内也就是几乎无人知晓。

之后数年,他多次获得布克奖的提名,我猜,国内出版界也因此留意到了这个提名大户,2008 年,作家社出版了他的长篇《星期六》,同年上海译文出了两本他的书:《赎罪》和《在切瑟尔海滩上》。因为抑郁症自杀去世的翻译家孙仲旭翻译过他的《梦想家彼得》,这是一本同时写给大人和孩子的书。之后麦克尤恩的书,似乎基本上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目前为止,他统共有十六七本书已经在国内翻译出版,不能说少,也不能说家喻户晓。

现年 70 岁的麦克尤恩,写小说已经写了五十年,和妻子一道住在安静祥和的伦敦远郊,他访华的第一站在北京,我惊诧地发现,他和我 73岁的老妈林秀莉一样,都在琢磨机器人的事,人造人,人工智能,未来社会将会变成怎样,这挺麦克尤恩的,他好像从来没打算从众。

我忍不住还是想让你真刀真枪地领略一下麦克尤恩的猛,以下这段话是出自他的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当中的第一篇《立体几何》:

“1875 年在梅尔顿·莫布雷举办的‘异趣珍宝’拍卖会上,我的曾祖父在他的朋友 M 陪同下,拍得了尼科尔斯船长的阳具,这位船长1873 年死于马贩巷监狱。它被盛在一樽十二英寸高的玻璃瓶里,按我曾祖父于当晚的日记中所记述,‘保存精美’。同时被拍卖的还有已故巴里摩尔小姐的无名部位。被山姆·伊斯莱尔斯以五十几尼拍得,我的曾祖父很想将这两件物品作为一对收藏,但被 M 劝阻。这极佳地诠释了他们的友谊。”

你明白了我说的“重口味”了吧,这很重口味,而且古怪,而且有一种英国式的幽默,想到一对不同年代、毫无瓜葛的男女,在死后多年,被自己的收藏家打算硬凑在一起,就能让人从肺腑之间发出幸灾乐祸的狂笑。他小说中的意象就像维多利亚风格的贵妇面无表情,叼根烟,裸作家体,而且夹着尾巴从天而降。它像是诲淫诲盗的《十日谈》的后现代版,也像是肆无忌惮的卡夫卡和慌不择路的亨利·米勒。

我们如果接着往下读《立体几何》这个短篇,还是要经常停下来深呼吸,换口气接着读的:

“比如,在 1870 年 8 月 9 日晚上,他们两人论及做爱姿势,M 告诉我曾祖父后入式是最自然的性交方式,这是由阴蒂的位置所决定的,而且其它灵长类也都偏爱此招。我的曾祖父穷其一生性交不过十次,并且都发生在他和爱丽丝结婚的头一年内。他惊讶地大声追问教会对此所持的观点,M 当即指出七世纪神学家提奥多雷认为后入式性交与手淫同罪,应处苦修四十天。当晚稍后,我的曾祖父用数学方法证明了性交姿势不可能大于素数 17。但 M 对这一结果嗤之以鼻,并告诉我曾祖父他曾见过拉斐尔的弟子罗马诺收藏的一组素描,上面画着 24 种姿势。并且,他说,他还听说过一位 F·K·弗伯格先生曾历数了 90 种之多。”

我很好奇这九十种都是什么,这其中又有多少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也挺魔幻现实主义的。一位读者在读完这本书后这样形容:“仿佛看了几部 cult 版电影短篇集一样,杀妻,群 p,恋童……用最温柔平静的话讲述最变态、荒诞的故事。”

《床笫之间》中文版

再举他另外一个短篇小说集《床笫之间》的例子,里面有个短篇叫做《临死前的高潮》,一个经历过三段婚姻的中年男子爱上了橱窗里的模特儿海伦,费尽心思把她弄回家,两人有了几个月堪称蜜月的生活。而后,像所有身处婚姻、疑神疑鬼的人一样,他怀疑海伦和自己的司机有了私情,在极度的嫉恨之下,他强奸而后“杀死”了海伦。人与塑料的情感也不能免俗,难以摆脱婚姻的魔咒,麦克尤恩一定是深刻思考了这一点才能写出这样情节上巧妙绝伦而毫无底线的故事。生与死,爱与欲,物质与肉体,占有与控制……试问哪个人能够不在这些命题下活着呢?麦克尤恩给予他的人物的解决方案往往是既勇猛精进、最终又无功而返,这位孤独得要死的男人面对自己的真爱时,他所有的促狭和丑恶,不过是他自己的,与对方无关。麦克尤恩在处理这样一个畸恋故事时,有着他身处的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个性解放的印迹,张口闭口都是性。

这两本荷尔蒙爆棚的短篇小说集奠定了麦克尤恩的江湖地位。而后,他也不再写短篇了。

光是有出奇夸张的观念是不够的,麦克尤恩还有高度精妙的小说写作技巧,在《床笫之间》译者的译后记当中,译者认为:“但作者却用优美精确的语言来承载这些让有些人觉得不适、不安、恐怖然而又仿佛源自生活某个晦暗角落的题材。他的短篇小说可谓精确描述和黑色幽默相结合的产物。有人评论他行文之冷静与准确犹如艺术品手工场的说明书。”

后来麦克尤恩全部的心思和力气都放到了长篇小说的创作上,他可谓多产而稳定,在这一点上确实是一点儿也不嬉皮了。《在切瑟尔的海滩上》中,性冷淡的新娘面对自己丈夫的情欲不知所措,一再闪躲,最后两人在新婚燕尔几个小时后竟分道扬镳了,对有个孩子的欲求也克服不了她的恐惧。而《甜牙》描写的乃是 1970 年代的生活,一个看着像文艺女青年的女特工奉命去勾引一位男小说家,对他做意识形态的渗透。麦克尤恩形容自己在七十年代像一只“乡下老鼠”,整天问自己:“怎么才能改变这种局面?我怎么才能变成一头狮子?靠吼!”“乡下老鼠”尤恩,变成“恐怖尤恩”,只差认识一些文坛大咖,年轻的他丝毫也不斯文地嘶吼着,让如下人等听到了他的声音:

首先是写《时间之箭》的运动派诗人马丁·艾米斯,(他其实是个文二代,他爸就是写《幸运儿吉姆》的金斯利·艾米斯,也是“愤怒的青年”代表作家。)其次是克里斯托弗·希钦斯,然后是朱利安·巴恩斯,他们几个和麦克尤恩不同,都是牛津大学毕业的,属于师出名校门。著有《出版人》那本书的英国老牌出版人汤姆·麦奇勒,就是以上这几位基本出生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的英国文坛新生代作家的出版人。

《时间箭——罪行的本质》中文版

麦克尤恩和他们在一起,感觉如鱼得水,即便他们仿佛牛津校友会的代名词,而且他们每一个都有文坛顽童的属性,都不是省油灯,都有那种既有文化又鄙视咬文嚼字的派头。“恐怖尤恩”当然不会光把这批哥们当作灵魂上的同党,他将他们指名道姓地写入《甜牙》,在这里面可以看到,和麦克尤恩关系最亲密的是马丁·艾米斯,马丁·艾米斯在小说中朗诵了自己的一段小说,同样充满了色情、刻毒,还特别地风趣。他们确实是趣味相投的几个人,将英国绅士小说嫁接到美国黑色幽默和邪典的那棵树上,总是煞有介事、冷静克制地捣乱,这也足见,麦克尤恩不是一个人在战斗,那个时期的英国文坛主流虽则腐朽,有这几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作家登场,倒也刮起了一股旋风。

麦克尤恩说过:“当作家在进行创作时,他们与自己笔下的人物独处——那一个个人物就像是幽灵;与自己的故事独处——那些故事几乎与影子无二。”写作是如此孤寂至死的营生,如果没几个嘴贱的好基友开着毒玩笑一同度过,简直不知道如何打发时间。他 1998 年得到布克奖的《阿姆斯特丹》讲了一个令人沮丧的故事,两个男性好友相逢在昔日和自己分别有一段情爱关系的女人的葬礼上,约定如果任何一方到了生不如死的境地,另外一方就把他送到可以实施安乐死的阿姆斯特丹。联想起 2011 年因食道癌去世的克里斯托弗·希钦斯,他将自己的患病过程转化成一次长达 19 个月的哲学思考,并写出了《将死之人》,两人时隔13 年对于死亡做了一次看不见的对话,倒也是挺唏嘘的。《阿姆斯特丹》死去的女一号莫莉在临死前经历过无限的痛苦,她忘记一样样东西的名号,身体的机能失去控制,幽默感全盘丧失,而后意识渐渐模糊,男主人公之一克里夫·林雷谈论道:“走的方式实在可怕……是说她死的方式,这么无知无识,就像动物。就这么衰竭下去,受尽屈辱,根本来不及安排后事,来不及说声再见,疾病就这样悄悄上了身,然后……”

2018年10月,麦克尤恩首次来到中国,领取2018年度21大学生国际文学奖,在盛典现场,他发表了主题为人工智能的演讲

一个人死了,过去的风流事全成了过眼云烟,在死者的葬礼上追溯她过去的欢情,简直又绝望又糜烂,这就是麦克尤恩,即便是一个人的死,都不能让他停止文学性的突破,讲述那些令人醉心而又尴尬的经历,将叙事的坚硬石头去碰撞血肉之躯,将之撞击到血肉模糊,或者高潮迭起。如果可以给麦克尤恩及其朋友们集体贴个标签的话,我觉得可以叫“邪恶的一代”,实至名归。

他来中国后到处找那些认为他邪恶的读者,他想看看他们什么样儿。麦克尤恩同意小说这种虚构文体可以写得“不道德”,诸如《雷丁监狱之歌》或《洛丽塔》。小说确实可以是反人类的,因为虚构文学本来就是人类用来平衡文明辖治的一种反作用力,人类借着小说或者电影不道德的力量,得以延续自己身处庸常生活的处境,得以平息自己的愤怒、低贱、狂躁、暴力倾向和色情欲求。

小说这块平衡木,在麦克尤恩这样的作家身上,尤为显见,他似乎无法做一个好人,即便结束了癫狂色情的短篇时代,他的长篇也还是噗噗的机关枪,而且随着他的年长,越来越富有丰富的层次。他自己这么说:“我认为小说家的经验会越来越丰富。他们真正的财富,在于流年中的不断见证,不断宽恕……我早年的小说,涉及各种混乱现象,如病态,谋杀,不伦,评论家们似乎很感兴趣。当我试图像托尔斯泰那样描写一种持续的幸福时,某些评论家便不乐意了。”

改邪归正的昔日浪子和邪恶之神麦克尤恩,现在更乐意谈论幸福和爱,他是老了吗?还是活明白了?

(来源:《289艺术风尚》)

网络编辑:周凡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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