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TALK 桑格格:成都,永远是我生命的底色

桑格格,青年作家

大家好,我是桑格格。我是你们的桑格格,你们是我的成都。

未老莫还乡,还乡欲(须)断肠

其实脑子是一片空白的。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第一次以写作者的身份回到成都的感觉。虽然并不是。来之前我跟工作人员沟通,我说我很怕我讲哭。没想到未曾开言,心先惨,这样挺丢脸。我刚才在下面控制很久,但是还是无法控制。

唐克扬先生和许晓峰先生他们和成都关系是寻找和体会的关系,我和成都的关系复杂得多,是一种水乳交融、养育我磨砺我的关系。没有办法忘记,哪怕是想刻意忘记。我今天我带着我妈妈来了,我犹豫很久要不要带她来。因为对于她来说我是一个叛逆者,她还在耿耿于怀我的出走。她现在也不接受不理解。我也是企图通过今天的讲述,看是否能和她达成一种沟通与和解。

今天在这里遇到了我以前的同事,他居然一下叫出了我三个名字。现在我们中国发展这么快速,其实每个人很难用一句话讲清楚自己是从哪里来。我更加地突出,甚至名字都有好几个。我以前在成都有一个名字叫麦琪,因为那个时候我在岷江音乐台做点歌节目主持人。我的老同事他这么称呼我的时候非常惊愕,好像看到前一个世界的我。

我这个样子今天走在街上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街上的老乡,在我不说话的时候,都以为我是外地人。坐上出租车,司机会用椒盐普通话问我,“小妹,从哪里来?杜甫草堂去过没?”我就直接用成都话告诉他:“我要切(去)文殊院,切(去)吃甜水面。”他大吃一惊,“你是成都人啊,简直看不出来,你太有礼貌了。一点也不牙尖使怪。简直就像个北方人!”

刚才唐克杨老师分享的成都街景,他以为是猛追湾,因为他在这里和人发生碰撞,被人“猛追”了一下。这个地方是原来老人民商场的路口。照片里有很多骑自行车的人,在路口停下等红灯。他不知道,我在十几岁的时候在这个路口和人家也猛追过,还吵过一架。我现在这么礼貌,但是当年作为成都女娃的桑格格可不是,非常的伶牙俐齿,非常的牙尖使怪。我在那个路口跟一个人整整吵了15分钟,吵到最后所有人都看我,小女娃子嘴巴好狡。我很得意。这是我努力当一个成都女娃的时期。我是个单亲家庭的孩子,没有父亲的保护,我常常过度保护自己。这就是我对成都的误会的开头,回头想,人生有多少误会啊。

克扬照片里有一句诗,好像有很多的点都在冲击我:未老莫还乡,还乡欲(须)断肠。

有了距离,才会有故乡

我没有当成一个合格的成都人。我是一个另类。我从小生活在这里就笨,根本不伶牙俐齿,其实格格不入,也并不享受成都的自足自得。成都有多好,我更多是听外地朋友说的。他们得知我是成都人都很吃惊,说你怎么能离得开成都,包括我妈妈也是这样问我。

我无法回答。这是天生的。我们成都哪里都好,但是我就是那个从小对外面的好奇多于在故乡享乐的一个孩子。故乡对我是羁绊。我一边离开,一边自责。我离开得多坚定,故乡就戳在心里有多深。我每次回来,都在试探:故乡,你还能接纳我吗?

我是叛逆者,因为叛逆和出走和故乡有了距离。有了距离才会有故乡。在这个遥远的空间,所有的情愫,所有的记忆才会复活。就像鱼在水里不会感觉到水。我离开成都才知道成都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会想到我的文学偶像萧红,呼兰河对于萧红,或者是凤凰对于沈从文。我没法和这样的作家比肩,但是对故乡的情感,以及不断一遍遍的书写是一样的。我脑子是比较乱的,我朋友史航教过我一个绝招,你要是在演讲的时候比较紧张,你就把你所有的关键词都写到你的指头上,以前管用,今天不行。请大家宽容我的颠三倒四。我要说的太多,我憋得很久。

我的底色是成都,我的创作源泉是成都,我写了很多成都的往事。第一本书《小时候》,里面就是写一代人的成长经历,很多人也是通过这本书熟悉我。小说是用成都话写成的。写的是成都事,不得不用成都话。

很多外地读者说“格格,谢谢你让我认识成都,我最近想事情和朋友说话,居然不自觉用的都是成都话。”我能写地道的成都话,其实说反而不道地。我现在因为写东西了,就非常不习惯当众说话,当众表达自己的感情。如果自己说得聪明的话我想扇自己,说得不聪明也想扇自己,上帝给你一样表达工具就会收走另外一样,我谢谢他。

我想告诉你们,我这次回到成都来,从下飞机的时候,我有一种全新的感觉,因为我终于看到它不再叹气,不再觉得复杂一言难尽。我终于可以像一个“陌生人”,像一个不是成都人的成都人眼光看它,因为所有不是成都人的人都那么爱成都。最近看我微博的朋友都知道,我最近在写爸爸。我从小没有跟爸爸一起生活,因为爸爸身体不太好,我接到我现在生活的城市杭州帮他调理身体,和他一起相处。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父爱,原来我爸爸是很棒的人,他非常幽默,非常无私,非常热情,也是非常清澈的人。我从他身上感觉到很多的能量,所以我这次是带着爱又回到成都的,所以我希望能够像一个陌生人那样再去拥抱我的成都。

我以前回到成都的时候,其实我不知道去哪里。小时候喜欢去的那些地方,很多都人是物非了。城市在变化,成都更加现代化和美丽,我是自豪的,但是个人的记忆也泯灭在快速的发展当中。我会去想象不到的犄角旮旯找这些记忆。

第一站就是去文殊院对面的甜水面,那个地方居然没有拆,还是老黑瓦房。包括里面做面收银的还是那一幅国营风格,带着能做美食的骄傲和不耐烦,看到他们这样我就觉得我又回到了成都。吃到那口面,那个滋味,味觉在安抚我。

第二个地方是川博,四川博物馆是家底非常厚的博物馆。我每次要去看的是汉砖,汉砖是先古成都人生活的场景,有井盐、采桑、舞蹈、饮宴,线条流畅、准确、奔放,我在那里看到成都先民的气息,我为我自己血液里有这样的气息而自豪。还有川博的陶俑,也是如此。如果说休闲、享受,是一个城市需要倡导的事情,在我们成都是需要节制的。这是成都人几千年来深深刻在血液里的。我的先生是一个建筑师,也是一个设计师,我们在杭州安家时他送了我一个礼物,设计了一张麻将桌。麻将桌设计非常精巧,有一个盖,盖上是八仙桌,可以在上面琴棋书画,揭开就是麻将,我特别喜欢。但到现在两三年了,麻将桌一次也没用过,杭州人不怎么打麻将,我太吃惊了。

前一段时间杭州和成都有一个争论,谁是休闲之都,毫无疑问绝对是成都,因为你们杭州人不打麻将,我约不到四个人,最后还是从成都来了三个牌搭子,给我的麻将桌开了一下光。

这一切要怎么抒写,这个距离是怎么样一点一点回望,让它沉淀下来,现在看来还需要时间。

我和我的《小时候》

对不起,我忘记自己还准备了一些照片。现在从这些照片讲起吧。

这是我自己画的简笔画《小时候》这本书的插画。我现在不在画了,因为我画不了那时候的笨拙,我现在画画越来越流畅。那是我们70后、80初这一代人的共同记忆。今天这个场地的名字是“东郊记忆”,我就是东郊长大的孩子。刚刚我妈妈跟我来的时候,她说这个地方以前我工作的时候常来,现在修得这么漂亮,我从来没来过。

第二张照片,看过书的朋友知道,这是我住的院子的那栋老楼。小时候我们小孩被家长关在家里,我们只能爬水管从三楼爬到四楼,从四楼又爬到三楼,现在看上去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讲,这些故事我念一遍吧,非常的枯燥,我想说的都写在这里了。

第三张照片有点意思,小时候如果我被别人欺负我就会告诉别人,我是天上来的,我拥有神力,这个戒指是谁谁谁给我的。一个小孩子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就会幻想自己拥有什么样的能力。前两天我跟我先生有琐碎的小事吵嘴,我又对他说了这句话,你要对我不好,我是天上来的,我就要回去了。

第四张照片也是,我穿着一件红披风,这是我外婆当年出嫁的时候有一块红色的绸缎,上面绣满各种各样的花卉,完全是手工绣的,她一直舍不得。到我出生时红色绸缎还很新,她给我做了披风。跟小朋友吵架的时候我就披出来,只要披上我就不是那个桑格格,我就是天女,我就拥有力量。

第五张照片,讲述的是坦诚。我妈妈原来是一个教师,我陪她参加优秀教师评奖大会的时候居然没有她的名字,我勃然大怒,当时就质问了台上的领导,为什么没有我的妈妈。现在我可没有这样的勇气。

这些笨拙的画其实很有空间感,什么是空间感,就是你对一个场景所有细节不丢失,每一个细节都被尊重。虽然比例不对,大小折射都不对,但是空间里的万物都被我尊重。

作为一个作家,我是一个非常笨的作家,我羡慕的作家,好的作家,他们总能有20%的生活体验、靠80%的虚构就能写出很好的作品。我跟他们恰恰相反,我可能要经历80%才能去虚构那20%。我非常笨又非常慢。只能靠生命能量或者生理能量去推动我写作。所以我的读者是蛮辛苦的,因为要等我一本书一般需要五六年,可能我都没有这本书。职业方面我做得很差,有时候我会给我的编辑说“你不要把我当成一个作家,其实我就是一个山里人。”就像刚才许晓峰老师说独立音乐人,如果按照他那几个标准的话,我不知道自己合不合格。但是我真的是独者,单独着一个人,像一个山里人一样,我要狩猎,我在等,没办法编。今年等不来,就只能等明年,看明年会不会来一条鱼。

接着讲照片的故事吧,这是我小时候爸爸妈妈离婚,我爸爸开着他的货车到家里来,把分给他的家具运走。我爬到车上一件件把东西往下扔,我很顾家,我见不得家里属于自己的家具被搬到车上。很奇怪,无论多好的家具没有空间的庇护,裸露在室外就显得那么仓惶,那么破败,那么可怜。我爬到车上一样一样把东西往下扔,我妈当时在四楼看着这一切,我很得意跟我妈说,“妈妈,我又帮你抢下一些东西。”我爸当年是心肠很硬的人,他却也站在旁边哭。

这些经历让我对成都感情非常复杂。有一个心理学家说过,一个人离开故乡活得越快乐,就说明他在故乡过得艰难;如果怎么都离不了、在外地怎么都不适应,那你是幸运的人,因为故乡给了你太多快乐、幸福、支持。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我遭受了不好的生活,我不知道有别的生活可以选择。所以现在回顾这一切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受了一点苦,变得娇气,动不动就要哭。当年我很勇敢,脑子非常简单,就是帮妈妈抢一点家具。

我真的是勇敢的人,我帮妈妈抢家具是其一,其二我在幼儿园就打下了一片天地,每个人都是我的人,我一个女孩都能把男孩打哭,让他对我宣誓,在手心写上我的名字,告诉他从此我罩着你,所以我人生巅峰在幼儿园时代已经过去。

接着的照片,我情窦初开了,大概快上小学了,画面中是几个当时迷恋的男生的形象:一个是孙悟空,一个是贾宝玉,天天在想着他们。这个照片我发给欧阳奋强叔叔看过,他说“谢谢你”。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如意郎君,下一张照片就是我跟大老白结了婚,那是一只白公鸡。我对好男人的认知就是,他要像大公鸡一样的漂亮骄傲,仪表堂堂。

我经常觉得我长大了吗?我不知道什么是长大,我也没见过大人。但是刚才看两位老师讲,他们讲得太好了,他们有一些可以作为大人的东西给大家分享,而我是这么的琐碎,这么的无关紧要,没有什么传奇,就是一些不切实际的,本来应该被忘记的记忆。

但是我还是长大了。接下来故事,是我蹲在庄稼地里。开始,在家族里我是最受宠的小女孩,表姐、表哥,家里舅舅都很喜欢我。后来又生了一个小侄儿,我疯了似的逃跑了,逃到庄稼地里再也不出来,打算饿死在那儿,打算让蚊子给自己咬死。就是那么拧的小孩,根本不知道生活有更多的苦难等着你,就认为天都塌了,现在看起来还是挺难过的。

下一张是荷叶。我想蹲在荷叶上。我没有那么做过。有一个姑娘帮我实现了梦想,那是一个视频,她以成人的身躯去踩荷叶,她掉到水塘里了。科学节目说过,超过5岁就不能荷叶上蹲了。那个女孩大概十七八岁了,她比我勇敢。我谢谢她。时间关系,我快点放照片吧:这是被我捏死的小鸡,这是被我妈摔死的小黄花。

接下来的照片,不是画,是我写过的院子真实的样子。这种老家属院,和你们记忆中的家园差不多。可惜这照片里特别好看的七里香已经被拆掉了。这个对面的两个阳台,我对门的三儿,我写过的黄美丽的家。这是我爸爸,我只能这么简单的讲,你看我爸多帅,帅的惊动党中央,我没有白说的。而这张照片特别像《小时候》这本书里桑格格的形象,旁边是我的表弟,小时候我借了他五块钱,到现在没还,这是我们长大的样子。

这个是我们原来的人民南路,是我们原来的成都中心。刚才唐克扬先生展示的是老照片,我这个也是老照片,但这不仅是老照片,里面还有我。这是小少女的我,和我妈的合影,这算是自黑照片吧。女孩长到一定程度会认为自己很有审美,就穿着这样了。我到现在才知道,自己不会打扮,并且接受了这个事实。希望大家海涵。

这些都在小说里都写到过。这张照片是六一儿童节时我想给自己留下记忆,川剧二团当时有一个摄影部,化很浓的戏剧装,当时拍照片的时候,摄影师说“小妹妹你笑一下。”我很生气,说“哪有林黛玉笑着葬花的。”我那时候就对文学非常严谨。接着照片,是我在机场偶遇陈晓旭,这张照片精度很差,但是必须放在这里。向她致敬。

接下来的照片,是我妈,她参与国家大事的方式,就是和电视里的历史画面合影,这是香港回归,其中一位男士是她偶像。

我也会戴着红领巾参与国家大事。后来大一点,接拍猪饲料广告。当时请我拍广告的广告商来说,明年再请你,你是对着想象中的猪笑得最持久的模特。这是在四姑娘山还没有开发成旅游区的时候,我参加了一部电影的拍摄,这个样子我非常陌生。

这是演村姑,我不用化妆就能演村姑,这是导演说的。我在成都做了节目主持人、拍广告,这是按照我妈妈对我的要求,我活够了。不不不,不能说活够了,应该是活过了。我要去外面的世界了。我第一站到了北京。

这是张敏,这是豆豆,她们都在我的书里。今天都没来,走不开。照片里我和豆豆一起出游,住在江南的老街上,早上起来的时候有摩托车从石板路上过去,哐哐哐的声音惊醒了我们,我们趴在窗前看了很久。豆豆的爸爸是老成都人,小时候就住在老街上,她说“我小时候就记得这种石板路的声音,我爸爸说,他也记得小时候的石板路的声音。” 虽然那不是我们的家乡,但是这个声音唤起了这个记忆。

后来我到了广州。这张照片中是很破的一个房子,只有9.57平米,在这里摊开世界地图就看不见地砖。人家问我你家多大,我说我家有世界那么大。我生在成都,但是在成都没有创作的欲望,出去以后才想写。

滋养我的是很多人的根源

因为时间关系我只能把照片放快一点:这是我在乌兰巴托,那个地方也是因为发展,对资源的掠夺很触目惊心的,森林砍伐很厉害。有一位艺术家,把像是伤口一样的树桩一个个雕成动物的样子。森林没有了,动物也就逃走,他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恢复一个曾经有动物的森林的幻像。他带着自己的小女儿,住在山上。一天最多能做两个,一住半年。这个事情给了我很大的触动,也让我思考要怎么去写。

这几张照片都是我和动物。我讨厌出国,我讨厌去陌生的地方。我消除陌生感的方法就是先去亲近那个地方的动物。

我先生说,我和新疆慕士塔格峰下的驴子长得一模一样。

这张照片是在额尔古纳的根河,这个地方是蒙古族的发源地,这条河是他们的母亲河。我在任何一个是根源的地方,都能汲取到能量,这个能量滋养着我。滋养我的不仅仅是成都,是很多人的根源。文学这个事情,你要干这件事,你也要体会别人的苦难,别人的根。所以我在这个地方突然变成了蒙古人。

去了很多地方以后我再也不想走了,走的有点累了,需要沉淀。所以到了北京,过越来越沉静的生活。但真正沉静而自如的生活,是在杭州。有人说“格格你怎么还是显得那么小,看着不大,吃了防腐剂吧。”其实不是,只是我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以及写。

最后一张照片,这是在青海的一个街头,看见墙上有三个字“格,等你”。是别人写上去,我在那儿愣了一下,这句话像是写给我的,也像是我想告诉给大家,告诉给我的读者。

谢谢大家,浪费你们的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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