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阅读】严 锋——文学篇
我们的王安忆、韩少功、莫言早已具备了向马尔克斯们叫板的实力,但我们的丹·布朗在哪里?我们的罗琳在哪里?我们的阿西莫夫在哪里?

严 锋
年 龄 43
现 职 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研究方向 比较文学、中国现代文学
“从早期的密西西比泡沫、南海泡沫到荷兰郁金香热,这三个故事的共同特征都是某些人建立了一个投资暴富的神话,然后越来越多的人介入,把气球越吹越大,最后气球爆裂,很多人的财富随之灰飞烟灭。看起来很熟悉是吧?对比一下身边的人,盲目炒股票、炒兰花、炒普洱茶、炒房,等等。我相信历史会重演,因为人有一颗贪婪的心。”
孙晓:《英雄志》(京华,2003)
做一个中国的武侠小说迷,快乐是强烈的,也是短暂的。看完了金庸和古龙,一切就基本上结束了。可怜我当年为了填补读完金、古之后的真空,绝望地在卧龙生、陈青云、柳残阳等等第二梯队的货色中扒拉了很久,虚掷了大好的人生。那是中国武侠小说的黄金时代,也是大家拣到碗里就是菜的时代。
多年过去,某一天我突然发现一句暗号一样的话在悄悄流传:金庸封笔古龙逝,江湖惟有英雄志。难道金古级别的高手,又重现江湖了吗?带着因为太多的失望而导致的疑虑,我开始看孙晓的《英雄志》。
起初的印象并不佳:文字拖沓、啰嗦,情节缓慢,几乎让我放弃。但是这里面有一些让我心动的元素,一些在其他武侠小说作家那里从来没有看到的细腻而有深度的描写。更让我吃惊的是他一章比一章写得好,于是我硬着头皮坚持了下去。苍天有眼,这一次,我终于得到了回报。到第七卷剑神卓凌昭大战各路英豪的时候(此书有二十多卷,到现在还没完),我终于看到了只有在金庸那里才能一睹的大手笔、大场面。这是一场堪称经典的车轮大战,各种花样层出不穷,巨浪叠出,而且一浪高过一浪,其头绪之繁复,文气之悠长绵密,甚至在某些方面犹胜金庸。
《英雄志》重新点燃了我对武侠小说的希望,也使我开始阅读另外一些新近涌现的武侠小说作家的作品:小椴,步飞烟,沧月,特别是凤歌。毫无疑问,中国武侠小说创作正在步入一个真正成熟的黄金时期。令人伤心的是,这一切可能已经来得太晚,武侠的时代正在远离我们而去。
刘慈欣:《三体》(《科幻世界》2006年连载)
我一直顽固而悲观地认为:当代中国文学与世界差距最大之处不在纯文学,而在通俗文学。我们的王安忆、韩少功、莫言早已具备了向马尔克斯们叫板的实力,但我们的丹·布朗在哪里?我们的罗琳在哪里?我们的阿西莫夫在哪里?
在科幻领域,差距尤大。我常常会哀叹我们文学家科学意识的薄弱,科学家人文素质的低下,更怀疑国人是否存在幻想能力的先天不足。
但是,犹如在武侠小说领域一样,事情正在起变化。我读到了一个叫做刘慈欣的人的作品,然后我对中国人幻想能力的所有的悲观和怀疑仿佛在一瞬间烟消云散。我如饥似渴地读完了他的几乎全部作品,没有一部让我失望,而且可以说是一部比一部写得好。
然后就是这最新的《三体》,一开始,我是在《科幻世界》上读的连载。读到热血沸腾之际,我情不自禁地给刘慈欣写了一封信。结果,难以置信地收到了作者寄来的足本的电子版。
这是一部在光年和宇宙尺度上重新演绎的中国历史,讲述一个文明二百次毁灭与重生的传奇,弥漫着浓烈的中国风格和触手可及的现实针对性。仅仅是其中对三体游戏的描述,其想象之奇崛恢弘,与任何世界科幻名著相比都毫不逊色,也是中国主流传统文学样式所难以望其项背的。
本书在出版上好像遇到了些麻烦,想要先睹为快的话,只能去买《科幻世界》的过刊了。
苏秀:《我的配音生涯》(文汇,2005)
很久以前,我曾经热烈地迷恋过上海电影译制厂的配音演员的声音。现在,只要闭上眼睛,我就能想起那些难忘的场景、精彩的对话。
苏秀,老上译第一代演员,导演,她配音的无数角色中,只要举一个奥特伯恩太太和哈薇森小姐就够了。她译导的电影,只要举一部《虎口脱险》和《远山的呼唤》也足够了。她写的这本《我的配音生涯》犹如一部时光的录影机,不但能把你带回到过去,还能告诉你许多在过去根本没法梦想知道的轶事和秘辛。
从前,我打破了头也想不通为什么老上译的人会用最严肃的艺术态度来完成最政治化的任务。我有机会当面问过尚华和苏秀老师这个问题。他们的答案惊人地一致:一工作起来,脑子里就只有戏,别的什么都忘了。这就是为配音而配音的精神。于是我对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提出的关于物质生产与艺术生产不平衡的说法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我甚至迷迷糊糊开始有点明白,在如此宽松自由的今天,为什么就没有为配音而配音,或为艺术而艺术。
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化为老上译演员的精彩发挥和无比敬业,也流露在这本书优美细腻的文字当中。我先是很奇怪,苏老师没有读过大学,也没有受过真正意义上的专业训练,连个职称都没有,她哪来的那么高的艺术素养,如此敏锐的审美感觉,又是从哪里炼就的这生动的文笔呢?但是我想我已经找到答案了。
波德里亚:《忘掉福柯》(Semiotext,2007)
第一次听说波德里亚的名字,是在20年前,读杰姆逊的《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里面提到波德里亚的拟象(simulacra)理论,有一种如雷贯耳的感觉,因我那时已经沉溺电脑游戏不能自拔,每天游走于现实与想象之间,对于波氏提出的广义普世的“模拟”问题,自有一番私人的感性的理解。到了1993年,杰姆逊访问上海,我有幸做他的翻译,陪他到周庄玩了一天。当时我第一向杰姆逊请教的就是电脑游戏与拟象的关系。结果老先生大而化之,语焉不详,令我颇为失望。当时想,如果能当面问一问波德里亚,也许会得到一个更为令人满意的答复?
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今年3月6日,这位“21世纪的思想家”离开了人世。前不久我去香港,在商务印书馆买了这本一百来页的小册子,作为纪念。1976年,波德里亚提交给Critique杂志一篇长文,向福柯发出挑战,矛头所向,直指福柯理论的核心:权力。文章当时未被刊用,但后来与另一篇访谈《忘掉波德里亚》结集成此书出版。波氏的著作汗牛充栋,遍及后现代文化的各个领域,从影像论,到消费社会,到恐怖主义。但要寻找一本最佳的入门读物,则非本书莫属了,因为他全部的理论,与对福柯的批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