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这次写作,我把它从肉中取了出来” ——李洱谈长篇小说新作《应物兄》

从郏象愚变为敬修己,他对世界的判断不停地变化。在一般人看来,他好像始终不渝地选择错误道路。其实我从未嘲笑他,我深情地关注他。这种人展示了我们每个人都可能经历的崎岖、艰辛的生命历程

责任编辑:宋宇 邢人俨

作家李洱认为,在各种学术当中,儒学与现实的关系最为密切,写知识分子最好聚焦儒学研究者。小说主人公应物兄身处现实漩涡,想起的却常是典籍、诗文和圣人教诲。他虽然娴熟于应对日常俗务,但内心仍有坚持,多年人文教养的累积逐渐浮现。(视觉中国/图)

(本文首发于2019年3月14日《南方周末》)

从郏象愚变为敬修己,他对世界的判断不停地变化。在一般人看来,他好像始终不渝地选择错误道路。其实我从未嘲笑他,我深情地关注他。这种人展示了我们每个人都可能经历的崎岖、艰辛的生命历程

写《应物兄》,李洱心怀一份郑重。2005年动笔到2018年底完稿,他写这部小说竟用了13年,其间母亲去世,儿子出生。母亲病重的两年半,他频繁往来于北京、郑州和济源三地,在病房里有时也打开电脑写几页。2019 年回家,大年三十傍晚,他在母亲坟前烧掉一部八十余万字的《应物兄》。

此间滋味,应物兄会懂得。应物兄是小说主人公,他在忙碌的生活中常常忘记自己从哪里来,夜深人静时却冷不丁想起。因为在梦中长久地望向母亲,他落枕了,第二天歪着脖子登高,去山间墓地看望母亲,可母亲的墓已难以辨认。墓园里的松柏被偷伐掉做念珠,补栽的柳树一样粗细。从墓园怅然而返,他下山时不断回头,仿佛猛一回头就能和母亲相遇。

应物兄本名应物。出版商把他的《<论语>与当代人的精神处境》炒成畅销书《孔子是条“丧家狗”》,顺手把作者的名字改成“应物兄”。应物兄最红的时候,商场里不同频道的电视机在同一时刻都有他侃侃而谈:在生活频道谈待人接物;在新闻频道谈本地寺庙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意义;在购物频道谈购物一条街;在考古现场谈文化传承……

人气如此,当他所服务的“济州大学”拟建儒学研究院,应物兄自然成为召集人。他穿梭在各色人等中间:官员、泰斗、同侪、学生,生产安全套和钢管舞行头的商人,用生殖器写毛笔字的僧人,风水兼养生大师……他像浮士德,不过引诱他的不是魔鬼摩菲斯特。

应物兄以“虚己应物,恕而后行”和“与时迁移,应物变化”为处事原则。他身处现实漩涡,想起的却常是典籍、诗文和圣人教诲。最初,读者会更多注意应物兄“应物”的一面。他仿佛穿上迷彩,融入杂芜的丛林。但在小说里,他所珍视的价值,多年人文教养的累积,仍像时隐时现的旋律般温和然而执拗地存在。在下册中,知识分子应有的庄敬和自省慢慢浮现。

对于普通读者,真正让李洱“暴得大名”的似乎是《石榴树上结樱桃》。“那样的小说,我一个月能写一篇。”提起“石榴”,李洱脱口而出。小说的故事核是一个村庄的换届选举,结尾是个欧·亨利式的小反转:殚精竭虑、稳扎稳打应付危局的现任村委会主任最后发现,她一开始就掉进了下一任设的局。

在更早完成的小说《花腔》里,李洱将历史和现实的油彩调配、堆砌、刮抹、点染成一个罗生门式的故事。所有角色无非两个使命:找到葛任或杀掉葛任。葛任是一个气质、经历都像瞿秋白的革命者。在一条倒计时的夺命路上,许多大事件和大人物都成了作家笔下的戏剧角色,大胆、顽皮、泼辣、放肆。

《花腔》获得的赞誉代表了学术界对李洱的认可,但他可能是唯一没有获得国家级文学大奖的一线作家。无论“茅奖”还是“鲁奖”,评奖后的新闻综述中他总被认为是“遗珠之憾”。

2018年12月出版以来,《应物兄》再度引起各界关注。它跻身于各家图书排行榜,重量级评论家纷纷发表看法,有人将它比作当代的《儒林外史》和《围城》,认为它“将现代汉语长篇小说的功能扩展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2019年2月27日,南方周末记者专访李洱,请他讲述自己的观点。《应物兄》借鉴经史子集的叙述方式,各篇章小标题都撷取正文最前面几个字,看似随意,但意蕴丰厚。“我是用这种方式向《论语》致敬。”李洱说。

“真实的、戏剧性的、悲欣交集的场景”

南方周末:你写《应物兄》最初的动机是什么?

李洱:印象里,我开始写这部小说的2005年,国内高校里还没有儒学研究院。所以对我来说,开始时它有幻想色彩。在漫长的写作过程中,很多大学都有了儒学研究院,它就变成现实主义小说了。因为写作时间太长了,写完之后它好像变成了一部历史小说。从萌生到结束,漫长的写作时间赋予它多重意义,好像同时融合了未来的想象,现实的投射和历史的品格。

南方周末:为什么关注儒学?

李洱:在各种各样的学术当中,儒学和现实的关系最密切。儒学是入世的,儒学处理的就是现实问题。如果写知识分子,最好让他是研究儒学的。从现实操作层面上讲,他面临的问题就是知与行、公与私。这些问题落实到知识分子身上,各种戏剧性情景就可以顺利展开。

南方周末:知识分子的知与行这个切入点特别有意思,有历史感也有现实性。实际行动和高头讲章有时候重合,有时候是完全背离的。

李洱:从“五四”时期“打倒孔家店”开始,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对西方价值、西方文化就有一种自然的倾慕。到对中国文化再次确立认同感,并同时反省西方文化和中国传统文化,试图从中国传统文化发掘积极因素,大概走了 100 年。最近30 年来,尤其最近 20 年,人文知识分子要处理的主要问题,就是所谓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型。在儒学界,就是儒学的现代化转型。这些问题海内外的讨论非常多,海外甚至更早、更热烈。海外学人对中国文化有深刻的眷恋,但在我们这里,因为它属于现实问题,所以我们的讨论显得更为迫切。在这个“子宫”的内部,如果你要出生,身体必须要迎合这个产道,迎合外面的空间,既要适应风和日丽,也要适应暴风骤雨,包括如何适应雾霾。这个过程中,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责任感,他承担的重负——这种重负压弯他的腰,增加额头的皱纹——都变得很正常。当中有很多真实的、戏剧性的、悲欣交集的场景。这对作家弥足珍贵,你有责任把它写下来。

南方周末:儒家现代化的前景似乎并不乐观。在书中,筹办儒学研究院似乎变成了一场闹剧,各色人等都知道这是“唐僧肉”,想分一杯羹。

李洱:这么说有点简单了。现代长篇小说可以看成变奏曲,包含着对应、装饰、曲调、音型、卡农(注:一种复调音乐写作技法)、和声等多重变奏。读者根据自己的经验,可以将有些变奏看成独立的曲子,但它不可能是整部作品的骨架和主题。儒学现代转型中的困难,相当于崎岖的山路,作者和读者都必须有勇气面对。与我们已经走过的漫长历史相比,这一切其实刚刚开始。小说没有回避它的紧迫性和严峻性,也揭示了一些应该避免的不良现象,但归根到底,它呼吁着勇气,期盼着智慧,当然也承担着写作者的责任和义务。就这部小说而言,至少所有人都认识到(办儒学研究院)这件事很有意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番积极设想。他们带着美好的愿望和局限性,不同因素交织在一起。小说作为一门艺术,有自己的规定性。虽然读者在漫长的阅读之后,总希望获得一个承诺,但作家却只能告知各种可能性。它敞开着,期待读者在辨析中探明意义。

南方周末:儒家的理想就是“有用”,为人所用、为我所用都可以。小说中各色人等都是抱着实用的目的,才聚集到应物兄和太和研究院周围吧?

李洱:小说里有一句话:一切诚念终将相遇。《应物兄》里的角色,除极个别的,没有真正的坏人,几乎所有人都葆有美好愿望。所有人都在从事同一个事业,没有一个人希望我们的事业变坏,没有一个人希望我们的文化没落,没有一个人希望另外一个人过得很惨。我想,这本书其实包含着我对最高类型的真理的期盼。“太和”本身就是。

“‘仁义礼智信’,哪一个不是人与世界的相处?”

南方周末:有人说《应物兄》是学院小说或知识分子小说,但它的视野似乎更大。你不光写儒学圈,也写其他学科的知识分子,以及官员和江湖。在儒学主题下,你为什么要把各色人等都容纳进来?

李洱:儒学是一种应对世界的学问。《论语》开头就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它要应对外来的人和事。儒学的核心观念“仁”这个字,本意说的就是人与人的相处,互爱、互敬。我们所说的“仁义礼智信”,哪一个不是人与世界的相处?小说里,主人公也必须应对各行各业的人。这才是一个儒学家应该干的事情:万千世界一起进入他,他不是一个人,他本身就是一群人。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应对,这就是所谓“应物”。他接触官场、商界、海外、江湖,都是很自然的。对他来说,江湖之远,在此不在远方。小说也写了自然科学家、出家人。其实,只要处于中国文化的场域里,这些人就是儒家文化的一部分。

南方周末:小说里那些看起来被漫画化的人物,比如省长、校长,前小偷现在的风水先生,吃肉的和尚,八十年代言必称西哲后来拜倒在海外大儒脚下的失意文化人,他们都是儒家文化的体现吗?

李洱:他们都是儒家文化中的某种角色。看一下《论语》,翻一下《孟子》《史记》和《左传》,其中也写到不同的人,从君王到盗贼,从君子儒到小人儒,三教九流,形形色色。在这个场域里,一只济哥(注:小说写到的一种蝈蝈)、一头毛驴、一匹马,所谓鸟兽虫鱼都具备了某种文化意义。

南方周末:照这么说,我们可以把当代生活全部纳入儒家文化的疆域里。

李洱:我可没有这么说。我只是说,它与儒家文化,或者说儒家发生了重要的关联。我甚至不愿意承认,这是一部关于儒学的书。我只能说,它是与儒学、儒家、儒学家有关的书。任何时候都不能说《战争与和平》是写战争文化的书,《安娜·卡列尼娜》是写通奸文化的书。但我们同时也都知道,一个中国人,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无论对儒家文化持什么态度,都无法脱离与儒家文化的复杂关系。我们现在待的这个房间,布局就是儒家文化的呈现。这里是中国现代文学馆,去莎士比亚故居,去任何一个国外的博物馆,房间都不可能这样布局。

南方周末:小说写了各种各样的的知识分子。在你看来,他们有没有一些精神气质是共通的?

李洱:他们都很有责任感。

南方周末:可是有时候,他们承担的责任很荒谬。

李洱:你是说,谁的责任很荒谬?

南方周末:比如那个培育“济哥”的生物系教授,那个替商人养白马的中文系博士生。

李洱:培育出“济哥”,在生物学史上很有意义的呀。(注:小说里,“济哥”的叫声是海外儒学大师乡愁的一部分。济大要成立儒学院,希望邀请大师加盟,培育出已经绝种的“济哥”,让大师听到它的叫声。)那匹白马也很有来头,它是成吉思汗白马家族的成员,是黄兴先生的马,而黄兴先生是儒学研究院的捐助者。当然,这其实涉及我对工具理性或者说技术理性的反思。

南方周末:这也是小说有意思的地方,很多人知道官-商-学关系之紧密,但仅仅是“知道”而已,你用小说的语言让我们看到了这种关系。

李洱:黄兴在小说里也被称作“子贡”。他是一个商人,但对儒学大师执弟子礼,这可能会让人联想到子贡和孔子的关系。黄兴最早不养马,养驴。驴是他的“广告”,他在硅谷走过的时候,驴蹄“得得得”,显示出这个人的特立独行,同时又代表了一种中庸哲学: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人家骑马我骑驴。这当中展示的关系,不仅仅是官、商、学。

“不少朋友现在就喊我‘应物兄’”

南方周末:读小说的时候,常觉得你一边写一边坏笑。读者看到的常常不是知识分子所承担的重负,而是人格的变形。

李洱:说实话,这样的问题我很难回答。首先,我没有坏笑。坏笑指的是见贤不思齐,见不贤而嘲笑之。我一点都没有。当然可能有反讽,有些语言上相当复杂的错位。你朝西边开枪,有人在东边倒下。反讽者也会针对自身,射出去的子弹拐了回来,也就是说,它构成一种反省,不光作者反省、人物反省,小说还尽可能提供一个通道,吸引或诱导读者也反省。用儒学观念来讲,这就是推己及人。你阅读这部小说,把它跟自己的经历、情感结合起来的时候,它唤醒你某种经验,这时候你就进入文本内部。如果没能进入,那它可能就是玩笑。它比玩笑更多义,也更沉重。

南方周末:有人把你跟应物兄联系起来吗?

李洱:确实有很多人把应物兄跟我联系在一起。不少朋友现在就喊我“应物兄”。很多年前,一些朋友喊我“李花腔”。唉,你有什么办法呢。他大老远喊你,你还得停下来,等着他。如果应物兄是我,那么孔繁花和葛任也是我,甚至里面的那只“济哥”(注:小说中提及的一种蝈蝈)也是我。

任何人写作的时候,他既是他,又不是他。在写作的时刻,他会一分为二,一分为三。他既是福楼拜,又是倒霉的包法利先生,还是口含砒霜的包法利夫人,甚至还是捧读《包法利夫人》的读者。他带着自己全部的经验坐到写字台前,但他的经验并不仅仅是他个人的经历。按休谟的说法,经验就是活泼的印象。对写作来说,它其实是想象的综合;而所谓想象,则是记忆的生长。这种奇怪的体验,每个写作的人都有体会。

南方周末:好的演员可能会有类似的感觉:在表演中,他既是他的角色,又不是他的角色。

李洱:有一次我看一个导演讲陈道明的故事。说拍完最后一场戏,吃散伙饭的时候,陈道明一下子从角色的状态恢复到他日常的状态。导演说,你变得也太快了。陈道明说:我就是个“戏子”。一般人可能认为“戏子”这个词太不看重自己了,其实这恰恰道出了职业的素养。脸上的油彩尚未洗净,你的心已经从另一个人身上回到你自己身上,或者又跑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作家李洱用十三年时间写完《应物兄》,引起各界关注。小说借鉴经史子集的叙述方式,各篇章小标题都撷取正文最前面几个字,他以这种方式向《论语》致敬。他的另一部重要作品《花腔》也获得了广泛好评,并于2003年入围第六届茅盾文学奖。(卢佳/图)

“小说家的使命绝不仅仅是揭露”

南方周末:小说里那么多角色,你觉得哪几个是真正写活的?

李洱:我觉得主人公写得比较生动。

南方周末:确实。应物兄难得不“单面”,作家写出了他在重负之下的变形,也写出了他本真的一面。但小说中也有一些角色仍像各种标签的集合体,尚未长成有血有肉、可信可感的人。

李洱:你举一个例子。

南方周末:有一个人,你说他的头发像过桥米线一样。但这个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我完全不记得,只有这一个细节留在我的脑子里。

李洱:他是偶然出现的人物,一闪而逝。我还记得那个细节。那个人头发很少,他把头发左边的梳到右边,右边的梳到左边。这种头发就属于清汤挂面了,或者说吊兰?回到刚才那个问题,写双林院士的时候,我是很感动的。

南方周末:你跟这些人有接触吗?

李洱:我家里也有人从事自然科学研究。跟一些顶尖的科学家,我也有过接触。有些人是我的朋友或者邻居,我几乎每周都会跟他们见面。他们的责任感,为科研付出的艰辛劳动,乃至由此导致的父子关系紧张,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有一次,我带一个诗人去见我的科学家朋友。事后,诗人跟我说:我没想到你会跟他们有交往,这帮人太单纯,他们不是知识分子,只是某种工具。我说,不能这么说。他们是另一种知识分子,你觉得他们单纯,其实他们内心的细腻跟人文知识分子是一样的,只不过他们不愿意从质疑的角度看社会问题。他们的怀疑和否定,更多表现在专业领域,情绪也不像人文知识分子那样复杂多变。专业的要求使他们必须笃定,必须专心致志。在任何时代,解构和建构者缺一不可,就像在一部小说中,解构和建构缺一不可。

几十年来,这样的知识分子我们很少描述,或者把他们描述得很傻。我常觉得他们是晶体,有不同切面,即便把它打碎,它仍然是晶体,在不同的场合、历史时期都是。呈现出晶体的多面性,你就会被它感动。对双林院士,我是感动的;写芸娘的时候,我非常倾慕她;写文德斯的时候,我是爱。所以小说里写到,对文德斯来说,如果爱,那是真爱;如果他要哭,那是因为泪水要情不自禁地流出,就像春风化雨,种子发芽。小说家的使命绝不仅仅是揭露,涂抹黑色、灰色,或许有人写出了这样的小说,但更好的小说肯定不是这样的,我也不允许我的小说如此单面。

南方周末:双林院士、芸娘和文德斯占的篇幅并不大,但他们会给人留下非常深的印象。在有限出场时间里,你怎样给这些角色以高光时刻?

李洱:文德斯出场了几次,芸娘出场不是很多。但是她没有出场的时候,小说已经不断地提到她。小说上册,芸娘一直以话语的形式在场。应物兄把她当成某种精神坐标,会不断地想,他所处的那种情况下,芸娘会怎么想、怎么做。芸娘不能过早现身,因为她会给小说带来强烈的悲怆气氛。文德斯出场比较早,是因为我要比较早交代,新一代学人当中也有非常优秀的人,也要通过他介绍他的导师何为教授。我记得,我写到在何为教授面前,文德斯的泪水就像半融的冰。热泪的情感和冰的晶体形态,就这样重合在一起。我要在有限的篇幅当中,写出那种闪光的时刻。

小说写到后来,已经不允许用很大篇幅来写芸娘和文德斯、陆空谷的交往了。我必须选取一些典型细节。芸娘在生命垂危的时刻,不停地给文德斯和陆空谷的孩子做玩具、做衣服,但只做到三岁,因为她记得自己三岁时已经不愿意穿哥哥或姐姐留下来的衣服。那时候孩子有性别意识了,而她还不知道陆空谷要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这是生活中的实例,温馨背后是无限的惜别。

南方周末:这伤感是什么呢?因为他们像孔子一样是无家可归的丧家狗?

李洱:他们肯定跟现实保持着某种紧张关系。你刚才提到一个词很重要:无家可归。所谓“无家可归”,就是他们和传统的、流行的、主流的、平庸的现实保持着某种间离。他们不愿意简单地苟同,愿意保持自己的判断。或者说,在不得不苟同的时候,他们愿意“三省吾身”。

“对自己这一代人做了深刻的反省”

南方周末:小说写“济大”拟建儒学研究院短短几个月之间的事情,在这个“主时空”之外,你还写了其他时空,比如历代典籍、诗文里的时空,比如1980年代。后者尤其令人感兴趣,因为小说中人大都是1980年代的大学生,你也一样。“八十年代”已经很大程度上童话化了。《应物兄》既写出1980年代的美好一面,同时也写出1980年代的不求甚解、虚张声势、概念先行。

李洱:写到1980年代的时候,我好像用了一个词——“裸奔”。好几个评论家告诉我,他们读《应物兄》第一次流泪,就是读到1980年代的时候。如果“八十年代”是他们心头的一座山,他们的眼泪是山下的泉。孟繁华告诉我,读到这里他哭起来了,因为他当时想听李泽厚先生演讲的场景,顿感物非人亦非。人们当然会有很多反思,没有必要神话“八十年代”。那个年代的很多问题,现在都显露出来了:水过鸭背、鸡同鸭讲、鸡鸭同笼等等。也必须承认,一些希望的种子确实是那个时代埋下的,就像雪被下的草尖,虽然没有人看见草生长,但它确实也在长。1990 年代之后,有了更多的变化,这种变化在不同人身上表现出不同的形态。我们更深地卷入全球化之后,这种变化更是异彩纷呈,并且继续深化。我在1980年代接受大学教育,1990年代开始写作,21世纪开始写长篇,刚好经历了一段比较完整的历史时期。我希望尽量准确地写出我们所经历的变化。

南方周末:你通过郏象愚写出了1980年代特有的张力。1980年代的大学校园里一定有很多“郏象愚”:醉心于西哲学说,将黑格尔称作“老黑”,将女友称作“密涅瓦”,理论是否通盘弄明白另说,文采飞扬,足够充任西方理论的二传手。他明明喜欢男性,却依然跟女友爱得一往情深,可见在那一代大学生中,“精神”绝对在“物质”之上。你遇到过这样的人吗?

李洱:当然遇到过。他们现在的生活落寞了,因为1980年代就是他们的巅峰,青春、单纯、激情、希望共同叠加了这个巅峰。这个巅峰是用乱石堆起来的,很不牢靠,分崩离析有时在所难免。不仅是郏象愚,小说中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身上都住着几个人。我想写出那个世界内部的复杂性。从郏象愚变为敬修己,他对世界的判断不停地变化。在一般人看来,他好像始终不渝地选择错误道路。其实我从未嘲笑他,我深情地关注他。这种人展示了我们每个人都可能经历的崎岖、艰辛的生命历程。我曾经着意写他和应物兄在宾馆分手,从走廊上走过,身影变得越来越小。他走向电梯,电梯的光把他身体一侧照亮了,另一侧则仍在阴影中。电梯再次打开,他身影突然又亮了起来。应物兄在楼上看见他在雪地里走,在两棵树之间有一片光亮,那两棵树在雪地里面像银树,他被灯光照得透亮,旁边是黑暗。多年前,我曾亲见类似的场景,它仿佛是个隐喻,像线头一样埋在肉中,借着这次写作,我把它从肉中取了出来。

2018年9月1日,200位学生在福州马尾船政路格致园参加传统的儒家拜师入泮仪式。学生们先后完成了正衣冠、鞠躬行、拜先师、朱砂启智等仪式。(视觉中国/图)

南方周末:小说里有一段话:“我悲哀地望着这一代人,这一代人经过化妆、经过整容,看上去更年轻了,但目光暗淡,不知羞耻,对善恶无动于衷”,指的是1980年代读大学的那代人吗?这话是不是太重了?

李洱:这是小说中应物兄的瞬间感受,包括自我反省。当时应物兄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昔日的老朋友曾经把法律视为理想,后来做了公益律师,现在她领孩子去敲诈前夫,敲诈前来找应物兄探口风。应物兄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不断陷入对往事的回忆,对自己这一代人做了深刻的反省。

“我没有什么优越感”

南方周末:你的一个优长是可以即时、贴切地书写当代生活,像《应物兄》写出了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你写《石榴树上结樱桃》的2003年,村级选举正成为媒体议题。这种能力是怎么来的?

李洱:我没有那么强的能力,我需要像羊一样,吃完草之后在嘴里面嚼嚼,嚼出沫来再咽下去。好听一点的说法,是我有一个反刍的胃。我可不像你说的类似于报告文学家或新闻记者那样快。我需要好好想一想,需要做很多案头工作才能下笔。南方周末:你平时怎样吸纳周遭的信息?李洱:坦率地讲,不好意思,咱们在这里说话,我就不断地走神。我平时不开车,就是因为容易走神。我会想,如果坐在这里的是另外一个朋友,他会提出什么问题?这些走神的时刻,就是联想、揣摩生活的时刻,也是你把假设的生活安排到某种既定叙事轨道,同时又超脱这种叙事轨道的时刻。写作实际上写的就是这种一种经验。写作就是一个出口,语言在这里成为万物发生的一种方式。

南方周末:你说过这不是写长篇小说的时代,《应物兄》怎么写这么长?

李洱:我多次说过这不是写长篇的时代。中国发展得太快了,而写长篇小说需要比较稳定的价值观。长篇小说应该有一种总体性或整体感。在我们这个时代,不到 50岁的人,如果没有足够知识准备和理论修养,情感会变化得非常快,甚至形不成比较像样的价值观。他经常处于两极震荡中,就像钟摆,我觉得这种状态不适合写长篇。长篇小说需要敏锐,也需要迟钝;需要变化,也需要稳定。过了50岁人好像就趋于稳定,比较适合写长篇了。这只是我的一个感觉,或者说是我写长篇小说时的一种体验。

南方周末:现实如此庞杂,你怎样在结构上把经验拢起来?

李洱:有个便利,儒家文化对世界有总体性的看法,有自己的应对方式。我要处理的是转型期的所谓儒学现代化问题,这仿佛是两三个世界交融或博弈的那一刻。我需要紧贴着变化写,这个变化本身就是总体性感觉。小说里面也有一个总体性事件,一个基本的悬念,就是“济大”要建一个太和研究院。这个悬念不断地延宕,小说也由此获得比较强烈的叙事动机,串起来众多的人和事,不容易散掉。同时,小说中每个人的性格都有自己的发展逻辑,每个人都有比较独特的精神世界,它们互为镜像,又叠床架屋,就像孔府建筑艺术所说的“钩心斗角”。

南方周末:书中很多地方“掉书袋”,这让一些读者受不了,他们认为其中充满智力上的优越感。他们特别替你着急:就不能好好地写小说吗?

李洱:不是我要“掉书袋”,应物兄在生活中遇到问题,自然就想到那些典籍。他想开锁,就先拿出这把钥匙。我没有什么优越感。相反,强调小说的对话性是我的一贯追求。熟悉我作品的读者,对此都有体会。不仅我没有优越感,甚至小说的“应物”与“齐物”几乎同时进行。大量知识是人物带出来的,是塑造人物的需要。有些联想,包括关于知识的联想,西方小说通常会用意识流方式展示。但我不愿简单套用,中国读者其实不太适应那种写法。在我们的经史子集里,类似叙事方式太多了,只是当代读者对传统叙事方式有些陌生。坦率地说,尽管《红楼梦》有大量读者,但很多人对《红楼梦》的叙事特点不太了解。

“随着教育程度普遍提高,知性作家会越来越多”

南方周末:作为老师,你批评学生写作时没有以文学史为坐标的意识。写《应物兄》的时候,你以什么为坐标?

李洱:个人才能和传统之间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关系。既要表现个人才能,又要和传统形成某种呼应关系,而且还要和别人不一样,这样你的表达才是有价值的。

南方周末:《应物兄》让很多人想到《围城》和《儒林外史》,你是以它们为坐标吗?

李洱:这十几年我其实一直避免看《围城》。这么说很多人会认为我矫情,实际上一点不是矫情。如果你看,就可能被它吸引。我也拒绝看托马斯·曼,我早年非常喜欢《魔山》。《应物兄》要处理的问题和《儒林外史》《围城》差别很大。没记错的话,《围城》是以西南联大为原型的。它虽然写的是国破家亡的时刻,一帮知识分子从各地到西南任教,但小说里却不写抗战。而《应物兄》直面生活,不放过任何一丝文化当中令人棘手的部分。

南方周末:在类型上,《应物兄》似乎有学院派小说加流浪汉小说的味道。

李洱:坦率地说,这种划分比较简单。其实,与文本类型相比,我更关心作家属于哪种类型。亚里士多德曾经把人类感知世界的方式分为三种:感性的、知性的、理性的。中国大多数作家是感性的,写的是生活中具体的事件、经历。如果经历足够典型,他的小说就会获得意义。大量好作家属于这种作家,工作当然非常有价值。但是,作家在作品中通过自身经验呈现的那种历史感和世界性,在这个时代会慢慢减弱。一个人的经历无法阐释更多问题。或者说,慢慢地,感性作家的经验虽然对本人仍然有意义,但对文学史和读者来讲,意义已经打了折扣。这时候就需要另外一种类型的作家,即知性地反映生活的作家做出某种弥补。他生活过、爱过、恨过,而且知道自己为何爱、为何恨。在他和他所表达的生活之间有一个广漠的疆域,意义于此生焉。

我相信,随着教育程度普遍提高,知性作家会越来越多。遗憾的是,批评家有时会忽略这一点。他们还是习惯说,这个作家写的生活好像不真实,某个细节不够真实,选取的生活也不够典型。其实,作家既要写出真实的生活,也要写出对真实生活的理解,并且要把他笔下的那段生活放到一个广阔的疆域中重新审视。《应物兄》是否实现了这一点,我不知道,但这是我努力的方向。

网络编辑:杜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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