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倾听一个颠覆者的沉默

如果不是因为徐静蕾的新电影,王朔不会接受我的采访。也因为不小心成了近年来唯一采访过王朔的人,我频繁在微信上收到朋友发来的各种王朔语录,似乎我有义务听见、甄别这些言论。而我不得不一一回复:别转了,假的。

(本文刊于《289艺术风尚》2019/3-6月合刊)

如果不是因为徐静蕾的新电影,王朔不会接受我的采访。也因为不小心成了近年来唯一采访过王朔的人,我频繁在微信上收到朋友发来的各种王朔语录,似乎我有义务听见、甄别这些言论。而我不得不一一回复:别转了,假的。

这些语录,无一例外,都是夹杂着京片子、火药味浓浓的战斗檄文,针砭时弊,骂这损那。朔爷不开口,自有人模仿他的口音发言。

我有时不禁揣摩,如果王朔自己看到这些模仿得很粗劣甚至有拉低他智商嫌疑的言论,会是什么反应呢?怒气冲冲地骂回去吗?还是已经通透至淡定,继续保持沉默呢?这些伪装的公号,都用硕大的王朔脑袋当图标,理直气壮地署着王朔的大名。而王朔本尊,在网络世界的名字早已湮没为“老王”,头像是他家那只一言不发、连走路都没有声音的猫。

王朔已经沉默太久了,接受我采访的时候,正是他为徐静蕾《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和姜文《一步之遥》担纲编剧的时候,加上之前他为冯小刚《非诚勿扰2》做了剧本,人们忍不住猜测,朔爷是不是终于要复出了?

而那之后反而是更长久的沉寂。这两部电影像路标一样指出了新时代的电影趣味,前者是耽于颜值的低龄甜俗,后者是创作者自己的自娱自乐,但无论是带着彩色泡泡的棒棒糖,还是直男自恋的纯金版劳斯莱斯,都不是王朔的玩具。在这两部电影里,他只是若干编剧里的一个,因为江湖地位,名字位于编剧榜首,可是他对电影内容的一些价值判断,在导演做最后取舍时被舍弃了。出于情义,他依然要帮朋友站台,接受采访,并且,非常低姿态地说:是他们在帮我,他们好趁机给我开点儿生活费。

也正因此,他对于电影不想多谈,反而主动跟我聊起了他正在写的小说,写得非常认真、较劲。按说他不该谈,他有点迷信,凡是没有写完就讲给人听的小说都命运多舛,“就跟做饭走了气儿似了”,就写不成了。但是,“为了不显得我这人特没劲”,他还是谈了。这一谈就上天入地,古往今来,诸神复活,群魔乱舞。因为答应了保密,在后来的报道里,我一个字儿没写。十几个小时的录音,也至今不敢重听。

后来我也没再见过他,但是我一直记得去他家采访时,一进门就感觉到他的不自在,那是一种隐居很久之后面对生人的不自在,只属于脸皮极薄的人。我们聊了很久,聊到他为什么不爱抛头露面。“因为在那种场合吧……”他沉吟着想要找一个确切的说法,我接过话头说,“因为在那种场合你会忍不住用别人的眼光看待自己。”

他马上讶异地看了我一眼,那是我进门之后他第一次正眼看人。在那之后,他的话匣子打开了。

阿城在《八十年代访谈录》里跟查建英谈到王朔,“我比较看重王朔。王朔是真的有颠覆性。八十年代后期出了一批先锋作家,像残雪、余华等等,可我觉得相对于正统的语言,先锋作家是另开一桌,颠覆不了这边这个主桌。只有王朔,是在原来的这个大桌上,让大家夹起粉条一尝:这不是粉条原来的味儿啊,这是粉条吗?咱们坐错桌儿了吧?这就是颠覆。王朔的语言里头,有毛泽东语录,有政治流行语,听着熟(但是味道变了)……由王朔的作品开始,整个正统的语言发生了变化。包括央视的主持人都开始用这种语气说话,这个颠覆的力量太厉害。但是没有一个主持人会说残雪的话,这就等于没有颠覆,反而(先锋文学)没有起到先锋的意义,只有王朔做了。”

王朔的语言从何而来?据他自己说,一部分来自他自幼生长的部队大院,另一部分来自他耳濡目染的胡同老北京口语。但即便撇开语言上的革新,他的颠覆性依然存在。他笔下的年轻人滑稽玩世、不务正业、有无处安放和不被理解的躁动,似乎已经嗅到原有的社会结构正在松动,新的变革即将到来,他们满嘴的不正经,以此来反抗行将就木的假正经。主人公不再伟光正,小人物流里流气的叛逆面目之下,折射出意外的诚实、善良,甚至有几分软弱。经历了漫长的政治高于一切,文学自此开始重新打量个体的价值,人性的真实、冲突和复杂。

说王朔“痞子文学”,真是莫大的误解,但那也是一个正统旧世界最后的一击了。

按照我们的约定,他应该在那一年的5月给我看他的小说初稿。现在,好几年过去了,我没收到过这篇小说,也没有看到他任何新作出版的消息。我不好意思追问,隐隐有点心虚,按他的迷信,这篇小说提前走了气儿,我可能脱不了干系。

但是,比起他的言说,我倒更理解他的沉默。时代更迭,他所反对的东西早已换了面目,而后来的反对者(或假装反对者),也有了新的姿态和技巧。有人按照自己的本来面目活下去,而有人会活成外界期待他们活成的样子。王朔跟我说,他最看不上的就是那些在不属于自己的舞台上恋恋不肯离场的人,“咱老了别那样”,这是他的自我要求。目前看来,他保住了晚节,一个颠覆者直至老去也没有缴械和妥协。

不用别人的眼光看待自己,忠于个体的诚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长周期,时代也是。我们何必惋惜他的沉默,他的沉默和缺席,标记出在世俗的成功之外,依然存有大片本真可以舒展的空间,以及不期待被估价的价值。

网络编辑:解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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