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部《三体》,才能撑起中国科幻的黄金时代
我们先解决不让观众出戏、不产生障碍这个点,这十年能解决就不错。
发自:北京
责任编辑:宋宇
我们先解决不让观众出戏、不产生障碍这个点,这十年能解决就不错。
《流浪地球》上映时,导演郭帆一直担心观众不认同。因为从来没有参照,没人知道中国观众喜欢什么样的科幻电影。故事、主题、文化内核以及美学等诸多层面上,郭帆不知道哪个点可以让观众接受。惴惴不安感一直持续到票房过10亿,《流浪地球》这时保本了。
未来事务管理局局长姬少亭认为,《流浪地球》会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它为中国科幻注入了强心剂。《流浪地球》保本意味着科幻行业还有希望。是的,已经有一个行业可以称为“科幻行业“。
由此,大众文化观察员骨猪、导演郭帆和未来事务管理局局长姬少亭一道,探讨中国科幻行业未来还能走多远。
“跟特效师说要梁朝伟的眼睛,他是完成不了的”
郭帆:视觉特效在好莱坞分S、A、B、C四个级别,S级里最难的特效就是做生物,生物中最难的是做人,次一档是做类人生物。做一个真实的人,目前几乎都不可能。《阿丽塔》是一个新突破,但依然隐约有一点点怪。人的眼睛实在太神奇了,一点点假我们都能感受到,特别是做一个真人。我们每天看的都是真人。看《人猿星球》会觉得猩猩好逼真,因为我们不是猩猩,也不常看见猩猩。
另外一个很难做的是人眼睛。即便我们不说话,眼睛可以传递信息,所谓“眉目传情”就是这个意思。跟特效师说要梁朝伟的眼睛,他是完成不了的。好莱坞尝试几次做人,都不太成功,或者生去画,一帧帧画。比如《返老还童》里面,到最后生画得把一个老年人慢慢变年轻,一帧帧画,其实很难完成。
再其次就是做类人生物。宁浩导演的《疯狂的外星人》里面有两个生物,外星人是百分之百做的,猴子90%是做的。由于做得太真实了,很多观众觉得那可能就是一只普通的猴子,背后他们付出了多大的努力。猴子要有表情,外星人也要有人的表情,所以突破极其之大。
骨猪:拍《流浪地球》的时候,如何设定出现在的美学结构?这种苏联工业系统范儿的视觉,我觉得找得非常准。我有一天晚上在半山腰看到是好像是用煤发电的发电厂,大晚上机器都在动,因为月光照着,机器像魔兽、像机器怪兽一样动。我汗毛直竖,这不是(《三体》中的)红岸基地嘛。苏联工业风就是我爱的科幻的样子。
郭帆:为什么会有3000多张概念设计,试了很多很多版本,因为在我们中国人的美学历程中没有工业革命那个环节,我们一步跨过来的。所以我们对机器、对科技都没有太深的情感,一聊科技,它是冷色调的,会把你往外推。所以我们在想,怎么找到让我们自己感受到,有温度的,让人有参与感的美学形态。
可能最直接的就是苏联那些东西,包括今天看长安街,特别是军博,建筑风格就是苏式的。刚才说的火电厂都是这种风格的,因为当时有很多技术援助来自苏联,所以我们对他们是有情感的。在一个苏联式的工厂或重工业结构下,底下有穿绿军装的、推自行车的、拿饭盒的人,你就觉得很中国。这个熟悉来自于我们长时间的积累。
其实熟悉度是变化的,但一定要找到源头。比如我们今天穿的衣服是这样的,放在30年或40年前就觉得很奇怪,我们的审美也在变。我们最初要先找到一个比如“科幻片的起点”的审美点,然后慢慢做一些尝试。
我提出的第一个要求是影片中不可以有紧身衣。紧身衣很奇怪,不是所有人穿紧身衣就可以变成“黑寡妇”那个效果。
我们会有意避开高科技质感,影片中触屏模式都很少见,都是实际屏幕和物理键盘,所有着装,包括装甲的每一根液压杆、里面的连线都可以看到,让你感觉好像是实的、真的。而高科技感,比方说像钢铁侠的环境,一进实验室各种机械臂,各种飘在空中的虚拟屏幕,跟我们都是有距离的。所以我们就找更实的,摸得着、抓得住的东西去做。
为国产科幻大片找到了受众数据
骨猪:像赛博朋克这种东西呢?全世界的赛博朋克都喜欢拿香港作为模板。
郭帆:最开始,这些对我们的参照意义不大。赛博朋克只是一部分人有感受,废土也是。如果想让科幻片更有受众,我们就必须考虑到大众的审美和方向。我们在颜色上做选择,影片用了大量的红,用了白色,我们几乎把所有蓝色都调和成青色,用少部分黄色作为补色。整个色调也尽量跳出之前对好莱坞式科幻片的印象,不管颜色还是外观形态都做了这种尝试。形态更偏向苏联风格,不管服装还是建筑风格,基本奔着另一个方向去。观众只要有那种亲切感就好了,这种审美我们期待之后可以继续演变。反过来,东方面孔如果穿钢铁侠那身衣服会很有违和感,小罗伯特·唐尼演《西游记》你也会觉得很奇怪。他如果演《西游记》30年,坚持30年就演《西游记》,你可能就接受了,但这是一个过程。
骨猪:所以小姬说,《流浪地球》拿出200%的诚意给大家,所以获得成功,我觉得这个很重要。对于中国受众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能接受什么,不能接受什么,这种探索和思考也是很重要的。工业上从0到1很重要,中国科幻究竟怎么一步步往前做,这个探索也非常重要。
姬少亭:对,除了中国人对苏式美学有一定程度的熟悉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刘慈欣受苏联文学影响非常深。他阅读苏联文学长大,可以在他的文字中看到非常深的痕迹。从这两个原因出发,走苏式美学风格非常合理。
我们一直在强调,《流浪地球》真正的壮举是为中国的国产科幻大片找到了受众数据,过去完全不存在。最早北京文化找未来事务管理局,希望大家一起做点宣传的时候,都没有什么想法,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我们只能从科幻迷下手,碰巧又变成一件合理的事情。科幻迷来自不同行业,不同年龄层,声量非常大。这些人愿意思考人和科技之间的关系,思考未来。这些人往往已经是社会的中流砥柱,有一些话语权了,能够带动第一波口碑。在此之前没人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对的,科幻迷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我都不知道作为刘慈欣的深度粉丝,看了这部电影我到底怎么想。
对中国电影市场来说,最有价值的不是《流浪地球》创造了40多亿票房,而是它为中国观众带来了这个巨大的数据。中国观众到底怎么看这部电影,愿不愿意用人民币投票,他们对电影的评价如何……这些是中国科幻发展未来最大的财富。
“中二”是刘慈欣的特质
郭帆:《流浪地球》拍到第五天时我突然觉得,不行,我们的表演必须假一点,必须更舞台化、更漫画感、更“中二”一点。这是实际能力造成的。比方说,如果我们所有部门可以做到《星际穿越》的级别,就是科幻电影的最高级别,把科幻片当纪录片来拍,我们的表演方式可以写实。如果《流浪地球》按照写实的来演,后续这些部门是没办法匹配的。
举个例子,我们看话剧,会发现演员的肢体语言、对白都会夸张,声音大,要照顾观众,这是外部环境造成的。电影里面的环境比如置景、美术,达不到真正写实的级别时,我们没办法匹配那些东西。演员表演很真实的话,反倒会出戏。第五天我才惊醒。我在潜意识里就慢慢地和演员聊,表演方式其实已经慢慢偏向一点点假,一点点“中二”那个状态。
姬少亭:我觉得这部电影真实还原了刘慈欣的气质,其中一个就是“中二”。“中二”大家说是初中二年级,其实意思是热血沸腾,是热血。刘慈欣是非常热血的人,很多作品都体现了这种精神气质。比如《三体》里叶文洁、章北海、罗辑这些人物,都有高光的热血时刻;比如《球状闪电》中林云这样的人物,包括他写过的小说《光荣与梦想》。刘慈欣一直在小说中展现非常多热血的时刻,这和对科幻本质的理解有关系。大刘总是给人性制造这种极端困难,人一定表现出和日常有差异的状态,其中有一个就是这种积极的状态,这种热血的状态。
还有一点就是《流浪地球》把刘慈欣的宏大展现出来了,他的宏大里也包含着这种“中二”热血。大刘喜欢用宏大的世界比喻小的世界,或者是小的世界去比喻宏大的世界。比如撞针就非常微妙,管这么大一个东西叫针,本来就透露着强烈的“中二”气质,这是刘慈欣常用的。我看到时就想,这句台词是刘慈欣写的,他说不是,是郭帆的团队写的。所以我觉得,这个团队对刘慈欣的了解是非常深入的。很多人还在美学评价里专门提到了行星发动机,刘慈欣原文描述,如果行星发动机是雅典的巨柱,那人就是地板上的细菌。《流浪地球》把这个情景展现出来了,虽然和我想象中不一样,但宏伟感是一样的。看到这样的瞬间,就知道导演到底想做什么样的事情,就知道这个团队是不是有野心展现刘慈欣的作品。
骨猪:卡梅隆曾提到他很喜欢《三体》,但他不能拍,因为《三体》有黑暗的一面,有很多电影观众不能接受的东西。他要拍一些乐观主义的故事。《流浪地球》对原著的改编,也有这样的思路。原著里地球派和飞船派的斗争,人类的文明、艺术、文学全部被忽视了,人的感情甚至都被忽视了,大家只关注物理和技术的发展。
姬少亭:当时我看到很多粉丝在评论,《流浪地球》原著是一个很“丧”的故事,很黑暗,末世场景特别可怕,但我们这部电影是积极的状态。我觉得大家并没有真正理解刘慈欣想干什么,我认为他在《流浪地球》表达得非常积极了。太阳系都要完蛋了,整个地球上的人类没有放弃,想了一个办法让大家活下去,这还不够积极吗?
大家觉得《流浪地球》的原著黑暗,是因为可能很多人看科幻还不够多。科幻通常会给一个未来的末世场景,同时又是技术积极的,基本上都是在未来的极端场景之下用技术解决了某个问题,或者推进了某件事情。太阳系会完蛋这件事,科学上一定会发生,只是不会这么近。在这样一种极端环境下,人类生存的概率是极低的,几乎无法继续生存,但刘慈欣给了解决方案,已经非常光明了。
骨猪:小说和电影让我觉得最有精神共鸣的一点,其实是相通的,就是人类面对这样的灾难时,这种能动性,在宇宙中寻找自己的位置,为自己的未来,为子孙后代去努力的这件事情。
“让观众不出戏是中国电影第一大要务”
姬少亭:很多优秀的科幻导演,我都很喜欢。卡梅隆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一直有勇气创造一个一个新世界。《阿凡达》他能制造拥有大量细节的,让你非常信服的新世界,难度极高,而且他一直想往这个方向突破。《阿丽塔》他仍然非常成功,这是想给他加分的。他技术上真的很有突破,就像刚才讲到人的表情应该怎么做,身体这些细节,太多工作在背后。
郭帆:《阿丽塔》的技术难度也放在那里。我们不能说好莱坞就一定特别牛,不能说好莱坞的技术进步可以被我们忽略,每一次技术进步都是值得鼓励的。这部电影也的确太难了,我们在技术层面上,包括工业制作,差距太大了。如果和这部电影比,我们差50年都不止。我看的时候心里就想,还要不要做电影,要不要去做餐饮,开个包子铺。我经常看一些电影时会有这种感受,特别是重工业的。看完之后就有绝望感,想我们什么时候能赶上,我们怎么做。
骨猪:我们离《星际穿越》差多远?
郭帆:100年吧。我说的好莱坞中上游水平是平均水平的中上游,不包括这些顶级导演,斯皮尔伯格、卡梅隆这帮人。他们除了引领技术之外,本身的艺术造诣和控制能力、管理能力,是远远高于好莱坞平均水平的。他们是好莱坞的最顶级,你跟他们比差距太大了。我们的目标不是跟他们比,是做到好莱坞的中上游水准。
在这个水准下,最起码观众观影时不会因为我们的工业问题出戏。看上去应该没有问题了,还可以被理解,不会有大的影响,甚至还有奇观感,这样就不会对我们的表达产生障碍。也就是说你画画,至少素描、水粉、油画过关了。真正说要做成毕加索、抽象派,那是另外一个领域,还达不到。我们先解决不让观众出戏、不产生障碍这个点,这十年能解决就不错。
骨猪:这是你劝你自己留在这个行业的一个自我安慰的说法吗?
郭帆:原来是为自己做很多东西,但还是有一点点使命感。我特别想把工业这套流程,跟我们现有的成果或者说教训、雷区什么的分享出去,能让更多人少碰这些问题,如果来回碰,就变成反反复复,又会阻碍中国科幻电影往前发展。
姬少亭:我挺理解导演,一开始为了自己的热爱拍电影,后来发现很多事情都不完善,不得不背负这个使命。对今天的中国科幻来说,这个问题真的挺严重。包括创作源头。刘慈欣当然是世界级的,我们可能得有很多很多刘慈欣,很多部《三体》,才能够撑起中国科幻的黄金时代。
网络编辑:小碧 校对:胡晓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