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破烂儿而来”——《高兴》背后的高兴
被西安城里人忽略的、歧视的拾荒者内部也分五等人
长篇小说《高兴》用了一个有争议的开头和结尾:主人公刘高兴背着一起进城打工病逝的五富尸体,想把他带回老家土葬,在火车站被警察发现,未能实现心愿,痛苦万分。
这和《南方周末》刊发的报道“湖南老汉千里背尸返乡”(《一个打工农民的死亡样本》,2005年1月13日头版,记者张立)的情节极为相似:湖南老汉李绍为背着老乡尸体,上火车、赶公交,计划辗转千里返乡,直到路过广州火车站时被警察发现。后来导演张杨把这篇报道变成了电影《叶落归根》,赵本山主演。
作家出版社的编辑张懿翎看了书稿,建议贾平凹修改开头和结尾。没有看过电影和本报报道的贾平凹找来报道一看,“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在电话里他回答张懿翎:“事情相似,但故事和细节都不相同,就不要作任何修改了。”
接受南方周末记者专访时,贾平凹还在纳闷,“怎么我虚构的故事在现实社会里发生了呢?《高兴》的构思是在《秦腔》之前,早于2005年,但我一直没把握好情绪,因此就先写了《秦腔》。”
不一样的刘高兴
《高兴》的主人公刘高兴,原名刘哈娃,商州清风镇人。这个小说人物原型是贾平凹在商州读中学时的同学刘书祯,幼时和贾平凹家住一个院子。现在领着一家人在西安城南靠拾破烂、卖煤球为生。
为了娶媳妇,刘哈娃把一个肾卖给了一位城里人。两间大瓦房盖起来了,他看中的女人却嫁给了别人。吹了3天箫以后,他离开老家商州,进了西安城打工,改名刘高兴。
刘高兴和五富在西安城南池头村找到了韩大宝,他是村里第一个到西安讨生活的。韩大宝在西安以捡破烂为生,经过努力钻营打拼,他已经成为负责城南某个区域的破烂王,坐在家里靠收取拾破烂人的行业费过日子。
经过韩大宝介绍,刘高兴和五富在村里最窄狭的巷子里租了房。他们住的房子一层已住了两户拾破烂的人家,刘高兴和五富住楼上用砖头搭的两间简易屋。他们租赁了两辆三轮架子车,其中一辆是没轮胎的,铁轱辘上裹着破胶皮。再到一个小摊上买了一斤东西称八两的假秤,就开始了工作。
刘高兴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农民。他加减乘除从不算错;曾经饿着肚子跑30里路去县城看一场戏;爱洗澡,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爱逛公园还会吹箫;生就的嘴角上翘,乐观、幽默爱开玩笑;他和城里人一样,把鸡爪叫凤爪,爱穿皮鞋,说西安话。他想出人头地成为西安人,有户口买楼房,讨个穿高跟尖头皮鞋的城里女人。
刘高兴每天收入不超过20元。他每天啃馍、盐腌萝卜丝儿,喝稀饭。吃完了和五富谈天说地,心情好的时候还爱吹吹箫。他救了一个被小汽车撞倒在地的小孩子,为拦截逃跑的司机自己顶在车头上,差点丢了性命。
五富给刘高兴介绍了对象:从农村来城里做保姆的翠花,高兴拒绝了;他爱上了兴隆街美容美发店里的孟夷纯,“高个,瘦瘦的平肩,一双长腿跳跃着走路,鼻梁上有些雀斑。”千辛万苦认识了孟夷纯,却没想到她是个妓女。
孟夷纯在现实生活里也有原型,小说里的故事也是真的。这个女子的原型在江阴,贾平凹的一个朋友采访过她,还给她拍过照片。她做妓女完全是不得已。22岁时,她和同县城关镇的李姓男子谈起了恋爱。但不久她发现男友性格暴烈,又酗酒赌博,无法相处。她决定同男友分手。男友不愿意,威胁要杀了她。为了摆脱男友的纠缠,她躲到了邻县的姨家去住了几个月。没想到等她回家以后,发现自己的哥哥已经被喝醉酒的男友用刀捅死。看着儿子惨死,她的父亲也不久病逝。
她的家乡是个穷县,公安局办案缺少经费,许多案子只要牵涉到外地,就只能把案子搁下来。不久,有人在包头发现了李姓男子。她求公安局去抓捕,公安局的回答是她如果能够掏办案警察的吃喝行住费用,他们可以去外地缉拿。
她在西安饭店里洗过碗、做过保姆,挣来的钱仅仅能维持生活费。为了替哥哥报仇,让公安局抓到逃跑的前男友,她到美容美发厅里做了妓女。她把靠身体挣到的钱一次次汇到公安局,几年里,县公安局的警察先后去了内蒙古、宁夏、甘肃、云南、山西,却始终没有抓到她的前男友。
小说里虚构了一段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爱情。刘高兴把每天拾破烂挣来的钱全部给了孟夷纯,却始终没有看到她大仇得报。他们彼此相爱,肉体却不能合一。为了救出卖淫被公安局抓获的孟夷纯,交5000元罚款,刘高兴和五富去了咸阳挖地基,不料五富因病身亡。为了一个承诺,刘高兴背着五富从咸阳到了西安,打算坐火车回商州土葬,被广场上执勤的警察发现。
隐形的垃圾社会学
贾平凹在《高兴》里对西安捡破烂这个行业的描写多是真实采访得来的。他在朋友方英文的陪同下,带着纸烟,深入到西安城郊的城乡边缘,靠朋友的引荐,认识了一个又一个拾破烂为生的乡党,记录下许多故事。
今天西安城里拾破烂的人大多来自贾平凹的家乡商州地区。说不清楚是谁最先来西安干这一行的,反正亲戚带亲戚,朋友带朋友。小说里的刘高兴和五富找到韩大宝,自然就以拾破烂为生。
据贾平凹考证,西安的外地民工很多,但职业上却有鲜明的分野:关中东府和西府的农民,经济条件较好,世面见得多,大多在一些大公司里打工;陕北的农民进城,靠身体吃饭,多从事盖楼、修路或保安工作;陕南的安康、汉中靠近南方,多从事饭馆、茶楼、洗脚等服务业工作;商州是陕南最贫困的地方,大多数农民都在西安送煤、拾破烂。
但城市人平常见的拾破烂这个行当,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的。拾破烂者已经成为西安城里的一个阶层,从业者分散住在东西南北的城乡接合部,虽无严密组织却有成套行规,形成了各自的地盘和地盘上的五等人事。
“初来乍到是第五等,只能提着蛇皮袋子和一把铁钩,沿街翻垃圾桶,或者到郊外的垃圾场去扒拉……第四等就入道了,需要人介绍和安置,可以拉个架子车或蹬个三轮车走街过巷。遇见什么收买什么,一天能赚15元,运气好赚到20元。但转悠的区域是固定的,蝗虫不能吃过界。第三等能分包了一个居民小区,不辛苦跑街了,如果眼活嘴乖,谁家买了煤买了家具,能主动去帮人家扛上楼,人家的破烂交给你了,甚至还不要钱。”
第二等和第一等就相当于领导了。“第二等就耍大了,负责一个大区域,能安置第五等第四等人,第五等第四等人定期得进贡。又可承包一些大的城中村。城中村租住人口多,做各种生意的都有,只要每年给村长贿赂两万元,他就是这地盘上的破烂王了。第一等么,西安城里总共四人……这个行里都知道他们的姓,名字却是一样:大拿。大拿们西装革履,文质彬彬,按时来收取一级一级交纳的行业费时,态度十分和蔼可亲,可一旦谁不服从,未能交纳费用,那立即就被一些身份不明的人殴打和轰赶。当然,大拿们有大拿的责任,出了什么问题,如公安来检查,街上泼皮们来敲诈,只要层层报告上去,他们会给你摆平。”
小说里的韩大宝已经混到了“第二等”,靠第五等第四等第三等人定期进贡的份钱生活。韩大宝还在不停地奋斗着,希望当上“第一等人”。刚进城的刘高兴和五富分到的地盘是兴隆街,辖区为一条大街和大街东西各十道长巷。刘高兴负责北边的东西五条巷,五富负责南边的东西五条巷。他们每天在这块地盘上转悠,靠拾破烂和废品买卖过活。在他们眼睛里,兴隆街废品收购站老板瘦猴就代表了成功,是他们的成功样板。
欺负民工最凶的是民工
在长达一年的采访中,让贾平凹吃惊的是,这些进城的农民最恨的,不是城里人,而是和他们一样进城为了抢活挣钱不讲道理不择手段的农民工。“西安城里人眼里没有我们,但他们不特别欺负我们,欺负我们的都是和我们一样从乡下进城的人。”刘高兴说。
刘高兴有这样的收废品的经历:一个胖女人卖捆旧报纸给他:“破烂,你这秤准不准?”刘高兴不高兴了,放下旧报纸,拾破烂的怎么就成了破烂?拉起架子车就走;高兴到一个宾馆楼上收废旧煤气灶,必须穿过宾馆大厅。门卫嫌高兴脚脏不让他进门。最后高兴只好光脚过了宾馆大厅,坐电梯上15层收了废煤气灶。
另一次是在一个小区里,一个气质高雅的女人让他上门收报纸,却不让他跟着自己走,让他十分钟后再上门。等高兴上6楼,女人已经把报纸垒到过道里,不让他进门,不和他说话,收完钱就把门重重地关上了。一怒之下,高兴把口袋里的牙签全部戳进了门上的锁孔里。
小说里有段写到刘高兴、五富到郊外垃圾处理场里拾废品的场景,这是贾平凹的一个采访对象的亲身经历。“太阳还没有出来,他们就骑车到了北门郊外驾坡大垃圾场,垃圾场入口围满了人。汽车刚到门口,大家奋力向前挤动,最先爬上车的人和企图往上挤的人打成一团。鼻青脸肿的失败者被踢下了车,重新回到出口等待下一辆车的来临。胜利者也不敢大意,一部分人手拿木棒保卫胜利果实;另外一部分人埋头分类整理汽车刚倒出来的垃圾破烂,把水泥袋子、破塑料片、油漆桶、铁丝铁皮、塑料袋编织袋分门别类放好。”
最令人气愤的是各种各样的陷阱。小说里五富到鬼市收了一包铜管,刚付了钱到了巷口,另一个人一口咬定铜管是他偷的,是自己工厂的生产材料,要抓他去公安局。把他身上的钱掏个精光,把铜管也拿走了。第二天,五富在鬼街上发现,原来卖铜管和抓他的人是一伙的,正在一起说说笑笑呢。
另外一个案子轰动西安城南:一个在西安拾了十年垃圾的人被杀,死者的钱和银行卡被人劫走。很快,警察破了案,凶手原来是和他经常往来的一个拾破烂同乡。凶手在喝酒时知道他已经攒了12万块钱,因此起了杀人夺财之意。一次他们去银行自动取款机上取款时,杀他的那个同乡偷看了密码,就杀人取款跑了。警察根据银行的摄像,轻松地破了案。
进不了城市,也回不去农村
“我和你一样是瓷砖,命运把你贴到了灶台上,把我贴在厕所的便池里。”刘书祯对中学同学贾平凹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工作,怎么就有了城里人和乡下人,怎么过的日子差别那么大?”面对同乡的提问,贾平凹没有答案。
“我们是为破烂而来的,没有破烂就没有我们。”刘书祯说。虽然现在中央免除了农业税,小孩子读书不用交钱了,但商州老家山多地少人多,就连不多的地,现在因为修公路、铁路,也越来越少了,人均不到二分地。
为了生活,贾平凹老家的青壮年农民都进了城。刘书祯的儿子初中毕业后到了西安,在一家煤店里当送煤工。年底回村过年,赚的钱赌博,不肯交给父亲。刘书祯想着自己种了一年地,手里却总没有闲钱,干脆也和儿子到了西安当送煤工。后来,又拾起了破烂。“我们的收入是不多,可总比清风镇种地强吧。一亩地的粮食能卖几个十八元,而你一天赚得十七八元,你摊什么本了,而且十七八元是实落,是现款,有什么能比每日看着得来的现款心里实在呢?”这是出来的农民算的账。
对刘书祯来说,57岁的他总有一天会回到农村。“没来城里把乡里能恨死,到了城里才知道快乐在乡里么!”他人在城市,却像五富一样,经常在梦里回到自己家的麦田。“迎风摇曳的麦穗谁见了都会兴奋,一颗麦粒掉在地上不捡起来你就觉得可惜和心疼。”
而对于刘书祯在西安生活了十几年的儿子来说,西安就是他成长的地方。他们讨厌农村,老家的房子怎么那样破烂呀,村巷的路坑坑洼洼能绊人个跟斗,回家和村里人说话也说不到一块了。但他们绝大多数人不管怎么努力,又成不了西安人。少数人可以通过买房获得西安户口,改变自己的命运。而绝大多数农民工,挣的钱买不起越来越贵的房子。
贾平凹在小说里还写到一个叫杏胡的女人。这个和刘高兴一样乐观的女人,生命极其坚忍、顽强。这个人物的原型是贾平凹和同乡聊天时见到的。当时她一边在洗菜,一边骂身边抽烟的男人。
经过了解,贾平凹才知道,这个女人不容易。她以前的男人因肝癌去世了,留下两个孩子和一大笔债务。 女人重新找了个男人,一起到西安拾破烂挣钱还债。半路夫妻,女人嫌男人不如以前的精神,稍有不满就对男人恶语相向。但奇怪的是,虽然经常吵架,但两人的日子却也能过下去。
和现实不同,在《高兴》里,杏胡的命运却充满坎坷。她和招进来的男人朱宗,起早贪黑做豆腐,吊挂面卖,3年还清所有的欠债,翻修了老家的屋房。她的新计划是,存一笔钱,把孩子供养上大学,在西安办个自己的公司。但这个心比天高的女人,最后却因为收了赃物被公安局抓捕。
城市生活毕竟是艰难的,一年里,贾平凹采访接触过的拾破烂的同乡,有许多人的命运发生改变:一个拾破烂供儿子读完大学的人,患上了严重哮喘病,不能拾破烂回家去了;一个人挣钱回县城和他人办了个超市;一个人被车撞死,一个人肝硬化病死,还有一个被人谋财害命杀死。
面对这一切,贾平凹不知道该怎么办。在小说《高兴》的结尾,刘高兴在把五富的钱和骨灰盒交给从乡下赶来的五富家属后,当初进入城市的美好梦想全部粉碎,他在火车站的广场上游荡,觉得自己像一个孤魂野鬼,不知道该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