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玫瑰我爱你》原唱、银嗓子姚莉辞世

7月19日凌晨,上海时代曲最后的名伶——“银嗓子”姚莉在香港谢世。

姚莉与黄保罗结婚照。两人相守六十载。姚莉觉得嫁得很幸福。

上海滩七大歌后中的六位(除龚秋霞),从左至右:白虹、姚莉、周璇、李香兰、白光、吴莺音。

7月19日凌晨,上海时代曲最后的名伶——“银嗓子”姚莉在香港谢世。

她生于1921年(以身份证上写的1922年7月19日计算年龄)。曾得贵人青眼扶摇而上,也遭遇了时乱、生离、死别,几乎亲证了一个世纪的风雨。

最当红时,这位歌星红到什么程度?张爱玲在散文《草炉饼》中写道,邻家无线电台传出周璇、姚莉的歌声,是弄堂生活的“背景音乐”。

上世纪,媒体评选“上海滩七大歌后”,姚莉与周璇、白虹、白光、龚秋霞、李香兰和吴莺音联袂当选。这七位女明星年纪相仿(唯有龚秋霞略长三五岁),却很快走向了不同的命运。

战后,姚莉和胞兄姚敏在香港团聚,共同迎来了音乐创作上的第二个高峰期;出道三十年之际,她选择淡出歌坛,与丈夫黄保罗携手到老,晚景平静、恬淡、安详。

十年前接受媒体采访时,姚莉就说,她觉得人生圆满,没有任何遗憾。如今她离开了,带走了旧上海的最后一抹歌影风华,却留下了数百首传世之作。其中,《玫瑰玫瑰我爱你》被她唱进了美国Billboard排行榜,是第一首在国际上发生重大影响的中国流行歌;《苏州河边》有“春申小夜曲”的美誉,早已成为上海的“音乐名片”;由她首唱的《恭喜、恭喜》《哪个不多情》《得不到的爱情》《春风吻上我的脸》《站在高岗上》等金曲,已有无数个翻唱版本,而她的原版依然触动着今天的人们,恍若穿越时光。

姚莉活在她的歌中。

现在他们录音,一首歌翻来覆去可以唱一个小时,唱得不好了可以再唱,然后做剪接。你说这样怎么会有感情?哪里有那么多感情?……另一方面我也觉得够了。想想,我16岁就开始录唱片了。我想在我唱得最好的时候就结束,让大家保留美好的印象。

——姚莉

一曲“相思”风靡浦江两岸

“姚莉”是从艺之后,家人给取的名字。“上海囡”本名秀云,9岁丧父,为了生计早早闯入歌坛。

根据音乐学者伍春明、伍音菲的查证,姚莉出道时仅有13岁。凭借动人的歌喉,每天跟着兄长姚振民(后取艺名“姚敏”)到电台直播献唱。

那时,号称“东方巴黎”的上海有无数民营无线电台,普通家庭的收音机总量可以十万计。家境寒迫、没有接受教育条件的姚莉,正是通过模仿收音机里的周璇,激活了自身的音乐天赋,并将这位“金嗓歌后”奉为唯一的偶像。生于1917年的姚振民同样了得。他在电影院当领位员时接触到电影歌曲,逐渐爱上了音乐,无师自通地掌握了钢琴、曼陀铃等乐器,也学会了演唱,在“跑台”时与妹妹一搭,能凑成很多节目。

少女姚莉没有想过,她会在这样的一次“跑台”中遇见周璇,并因此得到她和新婚丈夫严华的欣赏。那天,姚莉正在华新电台接受听众点歌,唱她所擅长的周璇的曲目,后到现场的周璇和严华立即被她吸引。一曲结束,身为著名音乐家的严华便走上来说:“过两个礼拜,你来百代公司找我。”上海“百代”,其时与“胜利”、“大中华”合称三大唱片公司,旗下有周璇、龚秋霞、白虹等大牌歌手。对姚莉而言,这是一个分量极重,甚至难以置信的邀请。

半个月后,在百代公司位于衡山路的“小红楼”里,姚莉如约见到了严华。后者现场测试了她的音域,很快为她度身定制了一首新歌,名叫《卖相思》。

1939年,姚莉灌录的第一张同名唱碟《卖相思》一经推出,便以少女的清新和俏皮风靡浦江两岸。尽管她后来承认,自己“卖”的是并不懂的“相思”。

百代公司很快正式签下了她,并受她的引荐,签下了哥哥姚敏(相传姚敏、姚莉的艺名谐音“要名、要利”)。平民家庭走出的这对兄妹,自此成为歌唱界的新星。

一首玫瑰“唱掉了半条命”

姚莉因模仿周璇被上海的娱乐行业发掘,入行之后也在不同时期有过“小周璇”、“银嗓子”等别称。但她在百代的众多女歌星中,很早就展现出自身的灵气与特质,能自然地运用“以情带声”的唱法。

那时的百代公司很接近“作者中心制”。大牌创作者们每成一曲,往往召集多位歌星轮番试唱,而后拍板指定与其最相配的一位。

姚莉就是在这样的试唱中被“歌仙”陈歌辛挑中,拿到了这位“中国舒伯特”在创作巅峰时期的得意之作——《玫瑰玫瑰我爱你》(吴村作词,陈歌辛谱曲、以笔名林枚发表)。台湾文化学者洪芳怡分析,这是一首以狐步(foxtrot,爵士“摇摆乐”的变体)为节奏基底、旋律轻快、绚丽的流行舞曲,歌词则写得健康、励志,劝慰人们在磨难中生出忍耐和期盼。

为了实现最好的效果,这首歌曲在灌录时,启用了数十名白俄乐手组成的现场乐队。晚年的姚莉曾对电视媒体回忆,她在乐队面前很怕出错,压力巨大,却还要唱出“轻松愉快”的感觉,实在是“唱掉了半条命”。

1940年,《玫瑰玫瑰我爱你》首先作为我国第一部大型歌唱片《天涯歌女》中的插入曲与观众见面,同年出版了唱片。它在商业上的成功超出所有人的想象,不仅红遍全国,还以中文原唱打进了美国最权威的音乐排行榜Billboard;1951年,美国歌星弗兰基·莱恩(Frankie Laine)推出的翻唱版本《Rose Rose I Love You》更曾夺得Billboard流行榜的榜首。这是中国流行歌曲第一次被译介成别国语言,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力。直至半个世纪后的1999年,中国女足在世界杯决赛的点球环节惜败美国,全场仍响起“Rose Rose I Love You”的歌声,以此向来自中国的“铿锵玫瑰”致意。

一生厮守从此“只唱不演”

《玫瑰》之后,陈歌辛与姚莉又多次合作。两人对音乐的理解相通,互相倾慕,但都忠实于各自的婚约,没有任何逾矩。陈歌辛后来自作词曲,提名《苏州河边》,赠予姚莉、姚敏兄妹合唱:“夜留下一片寂寞,河边只有我们两个……我望着你,你望着我,千言万语变作沉默……”将这份情愫升华成了歌诗。

姚莉的母亲早早替她结下了一门亲事。

自从《卖相思》走红之后,16岁的姚莉便为了“每个月多买几担米”,应邀来到南京西路上鼎鼎有名的“仙乐斯”(Ciro’s)舞厅驻场,一唱就是四五年。

她在接受采访时曾回忆:“那时在夜总会唱歌不叫歌星,叫歌女,有一种贬义,那些富家少爷爱上歌女总没有好下场……有钱人家连电影大明星都是看不起的,何况是歌女?”心怀这样的认识,“小开”们的追求就成了烦心事,后来她主动离开“仙乐斯”,转去了一间较为低调的舞厅“扬子”。

电视栏目《音乐传奇》曾经采访过“百乐门”(Paramount)舞厅一位名叫郑德仁的老乐手。据他回忆,在战时仙乐飘飘、灯红酒绿的孤岛上,姚莉与绝大多数歌女都不同,她打扮得不似她们华丽,而是很普通,也不太化妆,但有一种秀丽的气质。

“扬子”的经理黄志坚很欣赏她的歌艺,也喜欢她安静朴素、不与人争的个性,于是向她的母亲提亲——希望姚莉嫁给自己的大儿子保罗。姚莉后来发现,男孩儿比自己还年轻一点,正在上海交通大学读机械,作风正派,心里也很高兴。

两人很快订婚,并在抗战胜利之后举行了婚礼。那一年,姚莉25岁,正式对外宣布“只唱不演”,即只录唱片,不再登台。

很多年后她说:“我觉得这是应该的,并不是什么伟大的牺牲。”她与黄保罗携手走过了六十年婚姻,直到“钻石婚”那年丈夫去世。在她看来,自己嫁得很幸福。

陈歌辛与夫人金娇丽的长子陈钢,后来成为新中国最著名的作曲家之一,写出了小提琴曲《梁祝》(与何占豪合作)、《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等传世名曲。父亲陈歌辛去世后,陈钢与姚莉仍保持着往来,到香港举行音乐会时还请她做来宾。

陈钢不无感慨地说,姚莉阿姨在晚年对自己坦白,她曾经爱过他的父亲。

一段唱腔启迪香港乐坛

上世纪中叶,姚敏带着妻儿去了香港,姚莉及丈夫黄保罗也随之南下。姚莉还有一个姐姐姚英,因为爱人在昆明教书,就留在了内地。

1952年,百代公司在香港设办事处,召回不少旧人。姚莉选择继续与东家合作,专心做“唱片歌手”,而姚敏在上海时就已兼工词曲,南下之后重回百代,更成了“时代曲”创作的中间力量——这种集中国地方小调、传统戏曲与西方流行风潮于一身,并自成体系的通俗音乐形式,很快在港岛迎来了第二个高峰,并在很大程度上形塑了香港流行乐坛。

姚敏赴港之后创作了《春风吻上我的脸》《站在高岗上》等国语金曲,大都交予姚莉首唱;另据香港电影资料馆资料显示,自1956年,两人分别参与香港电影《桃花江》的作曲和主唱(即幕后代唱)工作之后,更“掀起了国语歌唱片潮流”,兄妹俩及上海百代时期的词人陈蝶衣组成的“铁三角”,几成此类电影的票房保证。

这时姚莉的声线较之少女时期已有了很大不同,由高亮的“类民歌嗓”逐渐转变为温婉、醇厚的女中音。内地知名主持人田薇写道:“她音乐中带有中国味道,却有见过大世面的起伏和节奏。据说,那可能是因为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她着迷美国乡村流行歌后Patti Page的声音,并加以模仿的缘故。”不少人还认为,姚莉的后期作品借鉴了黑人灵歌布鲁斯(Blues)的一些唱法。

但在努力精进事业的同时,实际上,姚莉已有退心。2009年,姚莉接受上海《新民周刊》的访问,提到她终究对香港唱片业的工作方式难以习惯:“现在他们录音,一首歌翻来覆去可以唱一个小时,唱得不好了可以再唱,然后做剪接。你说这样怎么会有感情?哪里有那么多感情?……另一方面我也觉得够了。想想,我16岁就开始录唱片了。我想在我唱得最好的时候就结束,让大家保留美好的印象。”

1967年,哥哥姚敏以49岁的盛年心脏病发离世,最终成为她淡出歌坛的导火索。陈蝶衣亦随之宣布封笔。直到1969年,姚莉才在百代公司的力邀下转任唱片监制,顺便整理兄长遗作,于1976年彻底退休返家。有人曾一掷百万金请她重新出山,姚莉付之一哂。

一代名伶隐于香江闹市

阔别上海逾三十载,1985年,姚莉决意北上探访故人。

有些人她已永远错过,比如1957年在上海病亡的周璇、1961年逝于安徽的陈歌辛;有的人远在异国发展,比如回到日本原乡的李香兰(本名山口淑子),在冠夫姓变成大鹰淑子之后从政。不过,姚莉还是见到了曾有知遇之恩的严华、老前辈黎锦光、歌曲作者严折西等,了却很多夙愿。其后又专程赴北京与昔日的“京腔歌后”白虹相聚,哭哭笑笑唱唱。

后来这些老友全部去世,姚莉再无兴致回上海。她变成了最寻常的香港阿婆,常去的地方是茶楼,一开口讲的全是广东话。

她的歌声出现在关锦鹏的电影《长恨歌》中,出现在王家卫的“爱神三部曲”之《手》,但她本人不再轻易面对媒体。普通人在马路上遇见她,已经不知道她是谁。

唯一“失算”的一次是2005年。香港“殿堂级”歌手徐小凤邀她来红磡捧场,结果在几万观众面前突然把她请上了舞台。姚莉怯怯地:“我真的不太会讲话……”

这一年,姚莉的丈夫黄保罗去世。两年后,陈蝶衣去世,距离100岁生日只差3天。

2014年秋天,曾同登“上海滩七大歌后”宝座的最后一位伙伴、平时会与她通电话的李香兰也走了。

就在李香兰离世后不久,上海媒体人甘鹏在姚莉常去的香港新光戏院附近的茶楼见到了她。印象至深的是她的乐观,讲话时候带着梨涡浅笑,“像是她面容的一部分,挂在脸上永远摘不下来似的。”那天下午,他们聊到了姚莉仍然怀念着的哥哥姚敏、好姊妹白虹,也聊到了在姚莉心中还是“小孩子”的邓丽君、“新人”徐小凤……

而后甘鹏取出中唱上海公司新出版的姚莉唱片请她签名。没想到与姚莉十分相熟的服务阿姨看到封面上的人像,忽然惊异地凑上来问她:“这个唱片上的人是你吗?”

姚莉没有回答,只是笑了一下。

甘鹏告诉南都记者,姚莉后来因为身体原因,不便住在家中,经子女安排,在香港的老人院安享晚年,亲友会定期去探望。(她有一子一女,分别定居在美国和加拿大。以姚莉的个性,并不希望劳烦他们。)

她离世前的情况,是香港老牌影星邵音音透露给媒体的:“佢发高烧,可能年纪大咗,有呼吸道感染。佢入咗院后一路都瘟瘟沌沌咁冇开眼,跟住就唔系好得咁,就走咗喇。”(她发高烧,可能年纪大了,有呼吸道感染。她入院后一路都混混沌沌没有睁眼,之后就走了。)

从此再无“歌后”。

而玫瑰永远盛放。

网络编辑:阿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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